第10頁 文 / 亦舒
醫生搶著說:「千萬不可如此想,聽我的分析:這些年來,你並沒有忘記這宗悲劇,你一直把它深深壓抑白心底,如果你有責任,那麼,男方亦需負資,犯罪感不應淨積壓在你胸中。」.*
她怔怔地看著醫生,淚流滿面。
「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知道,但是你一直沒能放下,你繫緊記著,她的出生日期會是七八年四月二十日,所以你不住做噩夢。」
她閉上雙目。
「放過你自己吧,不然的話,沒有人可以幫你。」
「醫生你一定要幫我。」
「去睡一覺,你看上去疲倦之極了。」
護士扶著她蹣跚地去鄰房休息。
可憐。
醫生在筆記本上寫:那麼喜歡孩子……但當其時,卻愛自己更多。
現代女性多作此選擇,但不知恁地.她受的折磨似乎特別強特別深。
至今得到名利,也許內心更加空虛,國而魅由心生,噩夢連連。
可憐的未生兒又怎麼會回來同母親算帳。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醫生,這位先生說來接他的太太。」
醫生抬起頭,只見到一位氣宇不凡的中年人向他微笑。
醫生立刻知道他是誰,他與她十分匹配。
「你太太在鄰房休息。」
「沒有什麼事吧?」他語氣充滿關懷。
「有點累.情緒略為不安。」
那位先生微笑,「我也勸她不要太過緊張。」
醫生揚起一條眉毛。
那位先生解釋:「剛才婦科檢驗報告證實,她妊娠了,所以我特來接她,並把好消息告訴她。」
醫生怔住。
「我們十分盼望這個孩子。」
「當然。」
「我們一直說,倘若有個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
「恭喜你們。」
那位先生扶起他的愛妻,離開心理醫生的診所。
年輕的醫生更加肯定他的診斷正確。
因為這一次的懷孕而回憶起上一次痛苦經驗,深深內疚,對於前一個未生兒太無法冰釋的歉意,哀傷過度引起幻像,病人的確需要心理治療。
或許當這一名嬰兒出生之後,她可以加倍愛他,彌補上一次的虧欠。
通常感情有了出路,病人的心理便會漸趨正常。
那的確是個可怕的噩夢,試想想,一整個花園的未生兒。
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否聰明,是否美貌,是否可愛,他們被剝奪了出生的機會,他們沒有資格來到世上奮鬥、創業、成才。
醫生嗒然不樂。
那沉鬱的心倩一直追隨著他。
他的病人,過了兩天,又來見他。
她秀麗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怎麼樣?」醫生急不及待的問她:「心情好一點沒有?」
她不出聲。
「預產期幾時?」
「明年五月。」
「時間過得極快,你放心休養。」
「醫生,我見到她了。」
「誰?」醫生問。
「我的小女孩。」她淒涼地笑。
醫生大為緊張,「忘記過去,你必須努力忘記,速把這段不愉快記憶逐出腦海。」
她搖搖頭號,「醫生,她不是回憶,她是真的,她回來找我,我一連幾日與她對質。」
醫生歎了口氣,有點束手無策,「那麼,請告訴我.她說了些什麼?」
「醫生.可借你看不見她,她長得真漂亮,大眼睛,絲一般光潔皮膚,這樣的女兒,我會把她帶到每一個場合亮相。」
醫生默不作聲。
病人頹然,「她不原諒我。」
「不不.不原諒你的,是你自己。」
「不,我早就原諒了自己,醫生,這些年來,我可沒有理會玧別人怎麼想,我只得一條路可走:向前,往高處爬,可怕阿,多麼孤獨,腳步一慢,立刻遭踐踏至死。」
「太偏激了,許多很普通的人,都生活得很愉快,即使你的遭遇不同,那也已經過去,你已名成利就,應該放心享受成果。」
「我的女兒問我拿出生權。」
「告訴她太遲了。」醫生有點生氣。
「我沒有那麼說,我向她道歉,一次又一次道路,她不接納。」
「聽我說,把重擔放下。」
「她長得真漂亮,許多朋友都有女兒,但都不如她,可憐,今年十一歲多了。」
她不肯自幻境內脫出。
醫生無奈。
「她說我太過絕情,原本可以把她交給外婆撫養,她太不瞭解,當年我母親叫我兄
弟來攆我走。」
「當時你的伴侶呢?」
「我找不到他。」—
「你年輕且無助,你走投無路,情有可原。」
「我的女兒不相信,說到最後,我向她大叫:我不需日你同情我,經過那麼些年,
吃過那麼些苦,我一切都可以承擔。」
「她怎麼說?」
「她今晚再來。」
、「她從未在這世界上生活過,她不知道生活有時會多艱苦。」
病人微笑,過一會她說:「我疲倦透頂。」「我可以給你一點藥,或許有幫助,對,你的丈夫可知道你的煩惱?」「我沒有把私事訴諸親友的習慣。」「可是——」「他亦是親友之一。」「你竟這樣倔強。」「女兒像我。」醫生略為安心,這種性格的人,一次一次會再度站起來,百折不撓。「對你傾訴了幾次,醫生,我已經舒服得多。」「這是我的職責。」「可是你並不真的相信我的夢吧。j「我們也不否定夢境的重要性。」醫生說得十分技巧。病人笑,「我只希望你可以看見她。」醫生不禁說:「鮮有兩人分享同一夢境的實例。」
她起身,「我要走了.」
「業務仍然繁忙?」一
「人在江湖。」
「你要注意身體。」
病人頷首而去。
午餐時分,看護外出,醫生獨坐掩卷,他有難以形容的倦意,閉上眼睛,揉一揉眼皮,再睜開雙目時,發覺面前坐著一個小女孩。
他從沒見過那麼美驪的女孩子:象牙白皮膚、卷髮,正看著他微笑。
醫生奇問:「你來找誰?」
「我來找我母親。」
醫生心一動:「你還沒有出生,哪裡有母親?」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女孩慧黠地說:「我曾經在她體內孕育。」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我知道你一直站在她那邊。」
「讓她開始新生活,她前半生已經吃足苦頭,你試想想,一個女孩子.享受不到父母之愛,手足之愛,以及伴侶之愛,撫稱苦不堪言。」
「她那麼愛自己,還不夠嗎?」女孩很諷刺。
「你想她怎麼樣,掉在泥沼裡爛死?」醫生生氣。
女孩不出聲,只是用冷冷目光看住他。
「她亦知道對你不起。」
「還不夠。」
「你想如何懲罰她?」
「她沒有資格做母親。」
醫生跳起來,「不,不,不可以。」
女孩悻悻地說:「我已同我弟弟談過,他與我同一陣線。」
「胡說八道,你們還是小孩,懂得什座?我不准你輕舉妄動。」
「我已經決定了,你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她:她這生這世,別再妄想有孩子,她所要
的,她已得到,她所放棄,永遠失去。」
「喂,」醫生大口,「你別走!」
小女孩已經站起來,向醫生笑一笑,預備離去。
「別走,別走、,把事情講明白再走。」
已經來不及,女強打開門,閃出去。
「喂,等一等。」
「醫生,醫生,醒一醒。」
醫生覺得有人推他,睜開眼,醒來!原來是南坷一夢。
看護說:〔醫生,你臉色好難者。」
醫生一頭汗,剛才的夢境,他記得清清楚楚,壞了,他沒想到那小女孩會如此報復。
然後他吃驚更甚,因為關注病人過度,他竟墮入她的思維,夢見同樣的事,同樣的人。
醫生面孔轉為慘白。
他告下午假回家休息。
看護從來沒見過他神情如此驚惶。
同一病人,過了整整一個月才回來複診。
醫生看見她腹部已經微微隆起。
病人精神似略為鬆弛,她說:「我不得做那個夢了。」
「她忽然之間不來了,也許你說得對,醫生,我終於原諒了自己。」
醫生不出聲。
「照過掃瞄,懷的是男孩子。」
醫生混身顫抖,弟弟,那女孩子的弟弟。
「我們很興奮,我倆盼望這孩子已經良久;」少婦說:「希望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多想向自己證明;只要環境允許,我也可以做一個好母親。」
醫生默不作聲。*
「你怎麼了?醫生。」
醫生回過神來,「沒什麼,我很替你高興。」
「我這次來.特地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少婦站起來.向醫務所外邊走去,醫生一直送她出走廊。
正在此時,少婦忽然蹲下,雙臂抱住腹部,五官扭曲。
醫生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扶住,大聲喊叫看護的名字:〔快,快叫救傷車。」
少婦身體不住痙攣,情況危急。
年輕的醫生不禁痛哭失聲。
看護不勝訝異,醫生似失去專業資格,只聽得他不住叫:〔走開,走開.不要騷擾你弟弟。」他在跟誰說話?
病人巳經昏迷。
救護人員趕來把她抬走。
醫生頹然掩臉坐下。
他的看護忍不住安慰他:「醫生,妊娠的意外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