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她記得她把自已關在房間裡,大聲喊:[我不要這只盒子裡,太不公平,所有骯髒狡猾的荊棘都在這只盒子裡,偏偏派給我。」
直到她原諒了自己,父母還沒原諒她:差點兒可以嫁掉,騰出空房間來給弟弟,此刻又不知要礙到幾時去。
幸虧神采飛揚的呂小樂畢業回來了。
一眼看到巧兒,呆半晌,好友又瘦又憔悴,黃黃一張瞼,更無半點少女的活潑明媚。
可見日子不好過。
小樂立刻找到一幢小公寓,叫巧兒搬出來,兩人分擔房租。
又在找工作當兒,豉勵巧兒利用夜大學文憑跳職,都一一成功。
女孩子,吃好些穿好些,不消半年,便前後判若兩人。
巧兒偶然回家坐,總帶些禮物。
繼母比較肯跟同她說話,像「人總要自己爭氣」,巧兒一時也不知是褒是貶。
小樂似解釋那樣說:「說得對呀,沒有人會背你走一輩子。」
「可是我見過有些女孩子一生不愁——」
小樂知道她要說什麼,立即打斷她:「人家是人家,我們不理人家的事
巧兒還是忍不住加一句:「那些女孩子的盒子打開來一定金光燦爛,滿室芬芳。」
「你管它呢,又不是你的。」。
工作職位真要咬緊牙關守住,其中艱辛,每一位職業婦女都知道,不必多說。
生活逐漸一日比一日安定,巧兒因是苦出身,比小樂懂得經濟原則,十分能夠吃苦。
小樂看她不順眼,說她兩句:「你老刻薄自己。」
巧兒笑笑,「你有娘家,退可守.進可攻,我有什麼?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的
雙手。」
小樂惻然,過半晌說:「你盒子裡不是還有一朵玫瑰花嗎?」
「我不知道代表什麼,在它出現之前,我決意自己努力。」
這一點是小樂一向佩服的。
三年後,巧兒自置樓宇,邀請小樂搬過去,做了小樂的房東。
小樂取笑她,「現在你可以一心一意,安安樂樂的做你的老姑婆了。〕
巧兒高枕無憂地聽躺在新裝修的睡房裡,聽到好友這樣說,只笑了一笑。
但這一切,都要與盒中的牛鬼蛇神搏鬥才能得到,她打得贏它們,就得以生存,棋
子可以前進若干格子,打輸了,不堪設想。
畢業才幾年罷了,為著生存,她不曉得得罪了多少人、惹下多少流言。
在若干人的偏見裡,她是一個不擇手段的悍強女子,有人甚至同呂小樂說:「你怎麼會同葉巧兒這樣的人做朋友!」
有時候,巧兒情緒低落,自覺同盒中的蛇蟲鼠蟻差不多是同類,活該一道生存糾纏。
不是她善變,而是環境逼看她走進模子裡,否則就得受淘汰。
小樂的步伐漸漸墮後,很多時候。需要巧兒照顧她,但她倆仍是好友。
巧兒分析一件事情,往往比常人獨到,精明,以及詳盡,她一貫看遠好幾步,料事如神。
小樂有時很同情巧兒:[這樣聰明,有什麼可樂可言?]
巧兒當然有妥善的答案:[這樣聰明,可以使我不致倫於不快樂。]
小樂搖搖頭,她正在戀愛中,不想計較這種小事。
翌年小樂結婚,搬出去住,巧兒因為升級,公司另外津貼了豪華公寓,也搬離舊家。
房子賣掉,好好賺了一筆。
這個時候,繼母看見她的時候,聽她報告近況,臉上充滿詫異,像是不相信這個實質容貌出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居然走起運來.出人頭地。
家裡豈止沒有刻意栽培她,簡直明踩低她.沒想到她倔強粗壯地成長了。
最唏噓的,是巧兒本人。
奇怪,有些記憶,永不磨滅,永誌不忘。
她私人的記憶,同家人的記憶,有頗大出入。
她父親此刻說起來,功不可沒地:「早就把她送進最好的寄宿學校去,學費貴得
不得了。」
不,不是這樣的,但已經走了這麼遠,再去計較八百多年前的事,實在無聊。
因為在本行有了名氣,漸漸有記者訪問,說到人生中無可避免的遺憾,她說「有,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離開了我。」
但願沒有,母親是好母親,永選那麼溫柔。至今巧兒還可以感覺到母親輕輕的手撫摸她臉龐的愛意,勞累的時候,為此痛哭,母親,但願你看到我成年。
但是盒子說沒有就是沒有,哀求亦無用。
葉巧兒生活十分寂寞孤清,城內一半人是她的敵人.另一半人,是陌生人。
步步為營,已成習慣,小樂仍然比較天真,對於人性比較醜惡的一面,大驚小怪不能接受。
一日她腫著整張臉來找巧兒。
巧兒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小樂一開口就說[按丈夫在私會這個女人。]
她把一張放大的彩照啪一聲扔在寫字檯上。
那是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年紀與她們差不多,但是人家臉容充滿艷光。
巧兒覺得她面善。
小樂木著一張瞼說:[雜誌報章上登過她照片,她是顏氏銀行家族第三代女孫,本市名媛之一。]
巧兒忽然想起來了。
她因震驚過度,打翻面前一杯咖啡。
小公主!
那個排隊排在她前面的不公主,巧兒幾乎忘記了她,現在想起來了,卷髮、標緻衣著考究,明明就是這名顏小姐。
真想不到,夢裡人物會逐個在現實中出現。
這個顏小姐,她的盒子裡,除出金銀珠寶,都是別人的丈夫吧。
巧兒發呆,半晌裡抬起頭來,同好友說:「無論你決定什麼,我都支持你。」
小樂緊緊擁抱巧兒,「你才是我的玫瑰。」
這句話,只有她們兩個才聽得懂。
小樂搬到巧兒家來住。
一切彷彿又要從頭開始。
巧兒笑說:「放心,一切不會比我們十七歲時更糟。
「但媾我們有緊繃的皮膚。
巧兒大笑,「你想拉臉皮還是頭皮?告訴我,我叫秘書替你安排。
小樂睜大雙眼,不相信友人已經剛強到這個地步。
半年後,小樂協議離婚,同年,她承繼了遺產,開始周遊列國的逍遙生涯。
呂小樂同葉巧兒不同,小樂從來不愁生活,比巧兒好多了。
小樂可以專心一致地鬧婚變,心無旁騖地情緒低落,巧兒不行,無論私人感受如何,她還得上班去。
兩個人的遭遇差遠了。
不過說句良心話,閱世久了,巧兒確然相信,世上有其他女性;得到的盒子,比她那份更加可怕。
一點選擇都沒有。
你!你拿這一盒,去,又輪到下一個。
純粹是運氣。
什麼人得到多,什麼人得到少,統統早已注定,不可理喻。
巧兒也開始明白,大禮堂後邊小房之內的那團光後站著什麼人。
是造物主的代表吧。
那份工也不好做,眼看一個個天真可愛無辜的小女孩子進來排隊領取那麼可怖的命運之盒,明知她們將來要吃苦、哀哭、絕望亦愛莫能助。
一生無憂,享盡福壽康寧的女性是絕少絕少的。
換了是她,盒子真會送不出去。
或許,她會將盒中內容私自偷換,分勻一點,公平一點。
譬如說,汝有母親的孩子,讓她事業成功。還有.找不到理想配偶,就給她名同利。
沒有人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些。
想深一點,也許那團光後邊的負責人已經有這麼做了。
他曾同巧兒說:「去吧,你盒子內有兩朵玫瑰花.」誠然,每當黑暗已盡,巧兒總能看到一絲光明,憑著努力,她亦打出天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約莫知道,自己盒內有些什麼,又沒有什麼。
秋天,她飛到加拿大溫哥華與小樂會合。
小樂總算處理得不錯,精神恢復大半,傷疤不為人見,照樣吃喝玩樂,穿最新時
裝,開最好的跑車,在海邊買了寬大的公寓房子,歡迎巧兒隨時入住。
巧兒一邊看寧靜美麗的風景一邊問:[這邊地產怎麼樣?」
「上漲中。」
「替我也買一層。」
「平房還是公寓?」
「同你這座一樣好了,誰耐煩剪草。」
「葉巧兒,生活還對你不錯呢。」
巧兒回身過來,抬起來,想一想,「一天比一天好是真的,我從來不留戀過去,因為我生活中最好的一天.永遠是現在、此刻、今日。」
小樂說:「我卻最著戀目己的少女時期。」當然,那是小樂的全盛時期。巧兒才不要回到她的少女時期去,她打一個寒顫,幸虧一切已經過去。「巧兒,如果賺夠了,就早點過來享清福吧。」
巧兒笑笑,「我自有分數。」
最近父親與繼母看見她,簡直有敬畏的味道,弟弟不成才,一晃眼便一板高大,長了肉,沒長腦,考試科科滿堂紅,中學叫做畢了業,卻沒處找工作,此刻日日在家睡懶覺,醒了同比他更無聊的異性閒逛。
現在,巧免也學會了,逢父親訴苦;她也像從前繼母那樣,微微笑,事不關已,已不勞心,葉巧兒是他們攆出來的人.能怎麼樣,按月孝敬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