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知青站起來,伸個懶腰,走進睡房。
不知道幾時放在那裡的,那盒火柴,端端正正擱在鬧鐘旁邊。
霧航
自舞會出來、李姿貞穿著最時髦的拾金邊絲絨小外套與緞裙子,還未到十二點,街上還有行人,紛紛轉過頭來看這個標緻人兒是誰!是哪顆明星?
姿貞的未婚夫劉之良急急眼看她身後,已被很不耐煩用微慍的聲調說「你要走到哪裡去,停車場不在那邊。」
姿貞轉過頭來笑「我走路回家。」
「隔看一個海港呢小姐。」
「我游泳。」
「你喝醉了,我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喝在家喝,別出來現世。」?
「姿貞靜下來,之良過去拉她的手,「來,我送你回去。」以為她肯聽分的話。姿貞笑笑,「我乘渡海小輪迴去。」「你饒了我好不好。史貞不再與之良理論,轉過頭去,開步走。
之良在身後叫:「李姿貞你是怎麼一回事?你簡直不可理喻!」
姿貞高聲回答:「你無須理解我,你只需愛我。」
途人為之側目,之良最要面子,氣極,索性撇下姿貞往停車場走去。
上了車,又懊惱起來。一個美貌濃妝女子,半醉,又戴著若干首飾三更半夜獨自在街上躑躅,難保不生出什麼事來。
之良想下車去找。
又實在不甘心,咬一咬牙說一什麼都有第一次。」
讓她去吧。
訂婚訂了三年,不止是他們兩個實事人,統共連親友都不再看好這段較倩,開頭是貌合神離,此刻幾乎是各管各互不干涉了。
之良痛心片刻,發動車子引擎,開車回家。
竟把姿貞留在海旁。/
姿貞回頭看,他沒有追上來,完了,終於完了。
她不由得仰起頭格格笑起來。
索性一個人往渡海碼頭走去。
,多少年沒有乘小輪過海了,中學畢業後馬上被送到倫敦,英法海峽倒是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年輕的她根本沒有懷念過家。
畢業回來,忙看做事、戀愛不管三七廿一,買部跑車,改用海底隧道,趕時間的話!乘地下鐵路,根本像似渾忘了這個碼頭這條航線。
原來今夜有霧。
姿貞記得當年她同小男朋友說過「霧夜乘天星小輸過海!坐最前兩個座位對牢白茫茫的海,一直駛,一直駛,像是駛向永恆。」
小男生十分為女友的浪漫感動;握緊她的手。
姿貞微笑,統共像昨天的事罷了。
最後一班渡輪。
姿貞不十分肯定要付多少,逐個苒子放進機器裡直到通行。
簡直要與社會脫節了。
渡輪還沒有來,她坐在熟悉的長凳上輪候,微醺的她記得附近應該有一個冰淇淋檔攤,還在嗎?這麼晚,可能已經停止營業。
海風一吹,姿貞有點冷。
有一絲悔意。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或重修舊好,或取消婚約,都有商量,何必同自己開玩笑,跑來這裡坐著.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得到家裡爬上最最溫暖的床。
小題大做,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正在沉吟,閘門打開,姿貞搶先走下甲板。
腳步永遠搖搖晃晃,隨海水推動的甲板一上一落,姿貞在這裡摔過跤。
進入船艙,她特地走到船頭,看到兩座位椅子急急坐上去.笑了。
霧越來越濃。
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九龍的燈火,原本五分鐘可抵彼岸,但是在這樣的霧夜,船可能就迷了路永遠在海上行駛。
姿貞打一個冷顫,糟了,她身上的晚裝並不是最舒適的衣服,且先把九公分高的鞋子脫下再說。
好些了,迷途就迷途吧。
在某一個程度來說誰不是迷簽的羔羊。
「姿貞,是李姿貞嗎?」
姿貞一呆,誰,誰叫她?
深夜船客寥寥可數,姿貞轉過頭去找叫她的人。
沒有人哇,後座只得一對情侶,摟抱著沉醉在私人天地裡。
忽然之間有一隻搭在姿貞肩膀上。
姿貞嚇一跳,酒醒了三分,轉身看,原來叫她的人已經坐在她旁邊,笑顏迎人,竟是個美貌少女。
姿貞脫口而出,「你是誰?」
那少女眨眨機靈大眼睛,「你連我都不認得了。」
姿貞不由得笑起來,越是年輕,越愛老氣橫秋,這女孩分明才十七八歲,穿著一件黑色緊身短裙配一雙金光閃閃的襪子,分明也剛從哪個舞會裡出來。
少女看著姿貞,失望地說:「果然,你已徑不記得我了。」
姿貞略有歉意,「給我一點時間,船到岸之前我一定把你認出。
少女笑道:「那我希望這隻船駛久一點。」
姿貞想起來:「船在動嗎?」
她剛要站由來看,忽然聽見舶只霧航的號角。
姿貞放下一顆心。
少女訝異,「你害怕?」
「怕什麼?」
「怕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他。」
姿貞驚異地看著少女,她怎麼知道?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家裡因此把她送到倫敦去。
十七歲那年,她同有家室的補習老師發生感情,幾乎私奔,父母不顧三七廿一把她押到英國,姿貞記得少年的她衝動地服下過多的安眠藥片——
她沉默下來。
「後悔?」少女淺笑問。
姿貞狐疑問:「誰把我的事告訴你?」
少女不回答,只低下頭,「真奇怪,曾經那樣叫人流淚的愛情也會忘記。」
姿貞只覺少女講到她心坎裡去……
她竟忍不住對陌生人訴起心聲來「學成歸來之後,我找過他一次。」
少女抬起眼。
「瞞著父母!我們約在一間咖啡室見面。」
她比他早到。
+分鐘後,他來了。
她大吃一驚,一張面孔這麼胖這麼腫,禿了頭身上過分簇新的西裝更顯得他士頭土腦,這是誰?
姿貞記得她瞪著雙眼看住這個人,美好的記憶在該剎那卡嚓一聲全盤粉碎。
震驚過度,姿貞的表現反而有點呆木的鎮定。
她記得她邊喝咖啡邊聽他訴苦,禮貌地唯唯諾諾,他說得激動時想伸手過來拉她的手,姿貞機警地一縮手,隨即召來侍者結帳,也結束這一次會面。
姿貞沒有即時回家,她站在大太陽底下好好出了一身汗,太驚險了,幸虧父母沒有縱容她,又痛恨自己眼光的卑微。
姿貞苦澀地笑道:「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這回子又翻出來嘲弄我,別托大!那是少女必經之途之一,你也最好當心。」
少女笑,「之後呢,之後就學乖了。」
可不是。
姿貞有點累,伸個懶腰,打聲呵欠。
怎麼搞的?船駛了好久,還不到岸。
她跑去窗口看,除出霧,什麼都看不到,她側耳細聽,還好,海浪一下一下拍看船頭,清晰可聞。
快到岸,她同自己說。
少女始在她旁邊。
姿貞打量她一下,「我小時候也穿過這樣閃光如魚鱗般的絲襪。」配齊膝高的掠皮靴子,不知多神氣,年輕,穿什麼奇裝異服都好看。
現在就得講品味牌子了。
姿貞問少女:「這麼晚回家,大人不管你?」
少女失笑,「才十二多罷了。」
姿貞頷苜:「對不起,我忘了,時代不同,家長開明.你們有自由有選擇。」
「你誤會整件事了。」
姿貞如墜五里霧中「你想說什麼?」
「劉之良,我想同你談談劉之良。」
姿貞忍不住說:「小姐,你清楚我,彷彿比我自己還多。」
少女笑:「你至今還想不起我是誰。」
姿貞沒好氣,「你起碼比我小十歲,小妹妹;我才不必聽你教訓。」少女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姿貞。
姿貞又不忍拒人千里,今日新一代聰敏伶俐得很呢,聽聽她的意見伺妨。
少女溫言說:「經歷那麼多才找到劉之良,要好好珍惜。」
語氣好比阿姨輩,姿貞嗤一聲笑出來。
少女天真地問,「我說錯了嗎?」
「你不瞭解我們大人的事。」
之良心中第一位是事業.排到第十位,也還是事業,生活中其他一切,都是陪襯,皆屬錦上添花,可有可無。
姿貞太清楚他,除非他改變來遷就她.不然的話,只有她學他那個態度做人。否則,兩人無望。
大家卻都不願意再退一步,多可惜。
姿貞輕輕說:「人長大以後,事情錯綜複雜,再也不是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
「但是姿貞,你還想訂幾次婚?」
姿貞跳起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哇。」
這少女倒底是誰?
她跑到船頭去問水手般還駛多久。
水手歉意地說「前面有一艘貨船誤碼闖水域,等它駛開,我們馬上啟航三分鐘就到。」
姿貞覺得眼澀肩酸腿軟……
多奇怪的事。深夜的渡海輪上,她落了單,遇上陌生少女,船在日中一直駐,不肯
泊岸,少女一直同她講道理,避都避不開。
明天非把這奇怪的經歷告訴之良不可。
之良,終於想起他來了,心頭酸酸的,並不好過。
這已是姿貞第二次訂婚。
劉家很有微言,之良是獨子,家庭事業的興衰完全落在他肩膀上,家長希望他娶一個精明冷靜的女子,一聽說是李姿貞,馬上皺眉頭,就傳她愛玩,煙酒睹全部都來,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