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她捧著酒杯,眼淚已經流乾,她想到了最大的解脫,死亡。
酒吧另一頭忽然爆出笑聲,像是揶揄她的失意、墮落、潦倒。
月生也不明白她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是因為一個男人吧,他欺騙她,然後遺棄她,她失意,自尊與自信也一併失去,漸漸覺得毋須早起,很快速工作也不見了。
曾經掙扎著再起,一日早上,努力抹上姻脂去見新工,在電梯的鏡子裡看到自己:化妝太濃,一臉憔悴,不禁落淚。
還是鼓著餘勇去見上司。
但是她沒有得到那份工作口
離開時覺得牙床已笑得酸澀,踉蹌地走進商店買了一瓶酒,抱著返公寓。
喝半瓶,醉倒床上,感覺良好,傷口不那麼痛,惶恐似已消失。
她開始拚命地喝。
開頭還有好心的朋友來看她,一進屋,只覺一陣霉味,剩餘食物、飲料都堆在床邊桌上,換下來的衣服無人洗熨,全扔在一個角落,公寓像垃圾崗。
她人也有點神智不清,目無焦點,哭笑不分,大家都怕了,紛紛閃避。
不消三個月,消息傳開,沒有人再接她的電話。
小小一點節蓄很快花光。酒吧是她的避難所,晚晚坐到打烊才走。
酒保今晚卻告訴她。「林小姐,不能再給你餘數了。」
這無異是要她的命。
酒保輕輕說:「女孩子,喝太多,沒有好處。」
月生頹然。
她捧著頭,手袋裡有一整瓶安眠藥,和酒喝下去,當可長眠不醒。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把宏厚動聽的聲音。「嗯,終於要下此策了。」
月生抬起頭來,詫異地問:「你是誰?」
那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他朝著月生笑笑。「我是秘密會所的會長。」
月生麻木地看著他。
「反正生命對你已經沒有意義,不如參加我的會所。」
月生忽然有一絲清醒。「是什麼性質的會所?」
那年輕人轟然而笑。「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有許多折磨,比死更慘。」
「說的也是,不過,相信我,我不會教你吃苦。」
月生身子搖搖晃晃,冷笑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會長笑容可掬。「因為,你已無人可信。」
月生不語。
「這是我的交易,仔細聽著。」
「你儘管說。」
「我給你一個月好時光,在這三十天內,你可以生活得稱心如意,可是三十天後,你須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
「你的靈魂歸我。」
月生張大雙眼,她的酒意幾乎全消,她哈哈大笑起來。「靈魂,什麼靈魂?」
年輕的會長鬆一口氣。「你不相信靈魂,只有更好。」
月生愕愕地看著他。
年輕人溫柔地說:「記住,一個月後,我來接你。」
月生說:「本來,我打算今晚走。」
「我知道,藥就在你的手袋裡。」
「把生命延遲一個月,盡情享受一下,也不以為過,我是一個孤苦的人,自幼無父無母,在親戚家輾轉長大,滿、心以為只要努力,便能扭轉命運,我錯了。」
月生無比沮喪。
這「一個月內,你當可風調雨順。」
月生苦笑。「我還有什麼損失。」
「那麼,請在文件上簽署。」
月生看也不看,簽下名字。
年輕人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來。「奇怪,你們一點也不珍惜生命。」
「我一無所有。」
會長搖搖頭。「你年輕、漂亮、健康,所欠的,不過是一點點意志力。」
月生惱怒。「喂,你到底想怎麼樣,取消交易?」
「當然不,林小姐,你走出酒吧,運程便轉,記住,三十天。」
月生哈哈哈大笑起來。
她醉了,那年輕人比她更醉,不過她已記不清多久沒笑過了,能夠笑著離開這世界也好。
她抬起頭,那年輕人已經消失在人群裡。
月生喃喃道:「秘密會所……」
她走出酒吧,驟然一陣冷風吹來,不禁嘔吐,啊,不消半年,此刻的林月生看上去已似丐婦。
她靠在電燈柱上喘息。
轉運,怎麼樣轉運?她連回家的車資也無。
忽然之間,一輛黑色大車吱一聲煞住停在她身邊,車頭強光射向她,有人大聲說:「在這裡了,找到了,快去通知老太太!」
月生茫然抬起頭,強光使她睜不開雙眼,只見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左一右挾住她,也不嫌她身上污穢,便扶她上車。
月生想掙扎,但是渾身乏力,她又把剩餘的胃液吐出來。
耳畔聽到「快叫司徒醫生」,她漸漸失去知覺。
真暢快,身體像躺在九層雲中,又輕又軟,再也不必擔心人世間疾苦,就這樣離去多好。
她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笑。
接著,她聽到有人歡呼:「醒來了,醒來了。」
月生莫名其妙,誰會為她甦醒那樣高興,誰會關心?
「寄期,寄期,認得我嗎?」
誰叫寄期?這裡邊有個極大誤會。
月生茫然撐起身子,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邊有醫生、看護,還有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月生想說:「你們認錯人了」,但是喉嚨沙啞,發不出聲音。
老太太淌下淚。「寄期,只要平安返家就好,發生過的事,只當一場夢。」
看護過來溫言說:「王小姐,我幫你沐浴梳洗。」
「我——」
這個時候,月生發覺老太太雙目不能視物,她摸索著握住月生的手。
月生忍不住趨向前去,雙手合住她瘦小顫抖的手。
她們急急幫月生裝扮。
看護說:「你祖母到現在才放下一顆心。」
「祖母?」月生茫然。
「是呀!世上只餘你倆相依為命了。」
「誤會!」
「不要再提你離家出走的事,好好陪著祖母,這是一個老人卑微的心願。」
僕人帶她到寢室。
月生從未見過那麼大的私人活動空間,佔整座洋房二樓的一角,先是一間寬敞的起座間,雙門推進,才是臥室與浴室。
米白色系佈置,落地窗可看到海洋,露台大得可以開舞會。
他們以為她是王寄期,兩個人長得一定有點像。
書桌上放著各種印章、賬目表,以及支票簿,顯然那都屬於王寄期。
月生大大訝異,真的王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現在只要在支票簿上蓋章,她便可以動用七位以上數字,秘密會所的會長說得對,
這一個月,她可以似公主般生活。
梳妝抬上放著日常佩戴的小件首飾,月生逐件戴上,衣櫥裡所有衣服都合她身段,真奇妙,一切像個夢境般。
修飾過後,月生雖然略見憔悴,但已不覺潦倒。上門探訪她的朋友絡繹不絕,都送來鮮花水果,擺滿會客室,香氣撲鼻,似間花店。
月生不願見客,她太瞭解人情冷暖,感喟不已:只要地位尊貴,親友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吩咐秘書:「把花果捐到兒童醫院去,同那些人說,日後不必花費,幫助慈善機構更好。」
舞會帖子一疊疊都擱在桌子上,月生又說:「統統推掉,我想騰多些時間出來陪祖母。」
秘書大奇。以往,王小姐著名奢靡,二十歲生日那天著人送來兩千枝玫瑰花佈置客廳,只用了半天。
王小姐一直為了舞會的衣著挖空心思,目標是艷塵全場。
變了,整個人變了。
說真的,秘書發覺王小姐五官都有點變化,她的眼睛大了,鼻端尖了,可是,城內所有名媛,容貌每隔三、五年都會變,全體變得更美、更年輕,實在不方便追究。
月生大部分時間都陪著祖母,她倆一起在暖水泳池做體操,結伴在花園散步,三頓飯都一起吃。
老太太問:「寄期,你不怕悶?」
「怎麼會,我都不知多享受。」
十天後,王寄期的私人電話鈴響起來。
月生去接聽。
對方一開口便說:「我是會長。」
月生一怔。「有什麼事?」
「提醒你,十天已經過去。」
「我知道。」
「你好似還沒有充分利用你優秀的物質條件。」
「我一向嚮往有個家,有關心我的家人,現在我都得到了,我很滿足。」
會長咳嗽一聲。「日後不要後悔。」
「你放心,交易是交易。」
不過,也總得為自己設想。
月生利用王寄期的財產付清了她所有私人債項。
沒有人會發覺,對王小姐來說小意思而已,不過是三、兩套華麗晚裝的數目。
祖母進她房來。「寄期,可以替我槌槌背嗎?」
月生立刻過去扶她。「祖母坐這裡。」
「下個月我的眼睛做手術,唉,若不是你不住慫恿,我也不高興進手術室。」
「雙眼看不見,多不方便。」
「一切聽你的,寄期。」
月生擁抱這寂寞的老人。
「寄期,有什麼想要的,告訴祖母。」
「希望可以多陪伴你一段日子。」
「祖母可否代一個人說幾句話?」
月生一愣。「誰?」
「周俊德醫生,他是個好青年。」
月生笑了。「周醫生進進出出,正眼都不看我,他了心當我是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
「你可以事實證明他看錯了你。」
月生感慨。「他目光準確,我的確不堪一擊,無毅力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