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我一直走出醫院,走得並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後。
「你要喝咖啡嗎?」他問我,聲音是沙啞的。
「不想與你一起喝。」
「你那麼恨我嗎?」
「邦,請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要急著愛你恨你。」
「與我喝一杯咖啡。」
「為什麼?以前也有女人為你死過,一個舞女,一個舞女也是一條生命,再無知的生命也還是生命,她沒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現在她紅透半邊天,這都是你告訴我的,現在多一個小三,有什麼分別呢?你可以去告訴別人,有兩個女人為你死過,一個死成功了,一個求仁沒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個銅幣,打公眾電話約女友出來,邦還會約不到女人嗎?」我平淡的說:「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來,「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來。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夢見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記得那個晚上嗎?你現在也怕嗎?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沒有你,她不會來找你。」
「但是她愛我!」邦說:「她說過的。臨走她還說她愛我。」
「真的嗎?我也記得你說過你愛我,人說過的話都得算數呀?那多辛苦,說了還不是忘了,算什麼呢?」
邦在我前面走著,他長長的腿,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連換一件衣服也要問過我。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喜歡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夾克,戴一頂小小的絲絨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頭髮還是那麼美,他的肩膀那麼寬,他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但是他沒有良知。
他沙啞的喉嚨問:「你能回來嗎?」
「不。」我毫不加考慮,「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來的,屋契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屋內一切是我佈置的,你在我之前做過什麼,我不能計較,與舞女同居兩年我也不計較,但是在我之後的事,我覺得是一種傷害,收拾殘局是最愚蠢的事,過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條的人會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門去,女人都一樣的,以你的程度來說,女人都一樣的。」
「你別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聽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來,我的睡眠不夠。」
他擦著我的肩膀:「你難道不愛我了?」
「沒有人再愛你了,為什麼你不去坐在池塘邊,天天照著尊影,天天念著:「我是多麼美麗!每個女人都愛我,每個女人都會為我而死。「說不定天神宙斯會把你變成一束水仙花。」我推開他。
「你不愛我了。」他彷徨的說。
「我愛你的時候,你可沒有珍惜過,小三愛你的時候,你也沒有珍惜過,甚至是那個舞女愛你的時候,你也不見得珍惜過。你不是最愛你母親嗎?回家抱看她親熱去,同時叫你那個寡母不要再心理變態了,與你每一個女朋友作對,挑撥離間,我開頭還以為她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過的,現在我可明白了,是摟著兒子過的。」我握著拳頭,沉聲說:「滾開!永遠滾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樣子令我作嘔!」
邦轉頭看我。他哭了。
我看過他哭,我看過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頹喪,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還多,但是此刻已經完了。
「再見。」我說。
「你到什麼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嗎?」
「我不覺得有這種必要。」我說:「她是教徒,自殺的教徒是進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還是去新加坡舞廳去找你門女神吧!」
「你難道不能原諒我一點點?」
「我坦白跟你說吧,邦,她至死沒有叫爹,沒有叫娘,更沒有叫你,像你這樣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為在小小一個遊戲中你羸了一仗,她會記得你一輩子,她並沒有要記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說是第一次浪費了時間。」我叫了一部街車就走了。
在車上我呆呆的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時候如何你在咖啡廳坐下來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熱狗香蕉船,如何的歡笑,然而人生也不過止於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們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來。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還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來的,心痛像癌一樣。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鎖匙開了門。進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個女人叫他聽電話比進諾士堡偷金磚還難,經過重重的審問,終於我及格了,他來接電話。我只說:「小三剛剛死了,服過量的安眠藥。迴光返照的時候她想見的人是你,我騙她你不在,叫你也是來不及,她說她辜負了你,你們之間誰辜負了誰,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邊怔住很久很久。他沒有回應。
我說:「我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說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記得你厭惡的說:「小三,請你不要再用死來恐嚇我。「她現在死了。她沒有恐嚇任何人。她的悲劇是她太不懂得保護自己。她說她太年輕,她辜負了你。有人在分機竊聽,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還是把電話掛上吧!」
那邊還是沉默著。我歎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檢視她生前留下的東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們共同喜歡的數句歌詞: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幾年來一同受煎熬
實指望和你並肩共歡笑
誰知曉寒風無情草蕪凋
從今後失群孤雁向誰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夢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淚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來。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沒有變,化妝品整整齊齊的收放著,一九二七的女人與一九匕七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我漸漸哭出聲來,變成狼嗥一般的聲音,我把頭伏在膝蓋當中,一手的眼淚鼻涕,我維待看那樣的姿勢很久很久,直至哭夠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間去洗臉,熱水爐還沒有熄,狄奧拉瑪的香皂發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個臉。
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留下未,什麼也沒有。一切舊的,應該在的東西都還在那裡,—張舊報紙的招貼,上面寫著「追捕神槍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鋪得非常好。一櫃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爛了的詞選。電話故在床頭處。在等誰的電話?家明的?邦的?還是其他男人的?
電話鈴響了。我看看鐘,鍾說是下午三點半,星期日下午的三點半,鍾說的,我接過電話。
「喂,小三?說話呀,我昨天事忙,七點鐘該來的,但是你知道麻將這回事,人是走不開的,沒搭子,結果我九點鐘打電話來,就沒人接了,你生什麼氣呢,你真是怪,這種芝麻綠豆!」
「您貴姓?」我溫柔的問。
「小三?」那邊問:「你怎麼了?今天要不要出來?」
「您貴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兩點十分死了。」
那麼一陣沉默,「你說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是誰?」
我溫柔的說:「牌局在等著你,少一個搭子是不行的再見。」我把電話掛上了。
可憐國香無主。
原來是這樣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從離開家明之後,每一個男人都一樣,說也是多餘。其實家明又何嘗不與他們一樣,只是小三要為她自己留一點幻想留一點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妝,換妥了衣服,等這種阿狗阿貓來接她。不外是因見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氣,可是就連這種人也遲到了,居然人也不來,隔兩個小時才說打電話來沒人接,小三就是在這兩個小時內大澈大悟的吧。與其活看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不如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長著一張美麗的臉,空懷著一肚子的學問,然而她走的路這麼難走,這麼難走。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一局麻將……一局麻將。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來,還是那個聲音,「剛剛說什麼?小三怎麼了?昨天她七點半來個電話,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麼能打到我家來呢,我明明能出來,也出不來了,我說『我打給你吧』,便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電話掛上,撥了一個字.讓話筒空懸著。
與其受這徉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說來,她確是辜負了家明,他們兩個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誰辜負了誰都不要緊,但是為了寂寞……這種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妝在等,他切斷了她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