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恐怕玫瑰如果跟了他,不到一兩年,玫瑰也會變成第二個我了吧。他這樣做是對的,在玫瑰那裡得到了他的享受──他不要玫瑰的煩惱,只要她的歡欣。他在我這裡,仍然有一個家,他是一家之主。
多麼兩全其美。
然而他是這麼的損害了玫瑰,也這麼傷害了我。
我倒還是活該的,誰讓我嫁了給這個男人?但是玫瑰呢?玫瑰又犯了什麼錯誤?他太利用她了。
我低下了頭。
「他是喜歡你的。」我說:「我看得出來。」
「我想是的。不過他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我的意思是,他總是記得家庭,記得孩子,也記得你,他是好丈夫,我見過比他壞十倍的男人。他是念舊的。我很想認識你,他常常提起你。」
她是怎麼忍受的?為什麼像她那樣一個女孩子,要與家明在一起?我太不明白了。
「你很漂亮,這是我沒想到的,我沒想到他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太太,我原以為你個子很小,相貌很普通。」
「可是你比我更美麗得多。」我說。我是由衷的。
「不不,我長得不好,我從來不喜歡自己的臉。」她說:「請你相信我,我不會搶走家明,只要你明白,而且我沒有能力把他從你手中搶走,如果他會離開你,他早就離開了。」
我說:「但是此刻他回到家裡,像一個麻木不堪的人,不說半句話,一臉都是厭倦,這樣的婚姻!拖下去怎麼辦?」
「不會吧?」玫瑰看看我,「他顯得這樣愛家,他愛他的兒子,對我……他完全像對一個朋友一樣,甚至沒把我當一個女人,他不愛聽我的煩惱,每當我訴說一些什麼,他總是把話題遠遠的支開,所有我說他算不愛我,但是他是愛你們的。「
「你有一個很漂亮的家。」我說。
「我的家?」玫瑰笑,「這是我父母的家。他們旅行去了。兩個星期之後才回來。」
「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我說。
「是,那當然,有哪個父母是不愛子女的?」她微笑,「他們溺愛我。」
「你不怕令他們失望?」
「我不覺得。」她說:「愛上一個人,與那個人的條件無關,有條件的大概不是愛吧?我愛上了塚明,也是很純潔的,我實在是想好好的愛他。我的父母明白這一點,他們很不高興,但是我總得有愛人的自由。」
我有點感動。「為了你自己好,你應該離開家明。請相信這句話出自我的真心,我不是為了自私叫你離開他。」
「我曉得我應該離開他,我早曉得了。只是……做起來並非是十分容易。」她說:「我已經把感情付出去了。」
「你可以挑一個好的男人。」
「在我眼裡,他實在是不錯的。「玫瑰說。
我有點奇怪,我甚至忘了悲傷。家明在她眼裡不錯?我一直說家明不錯,那是因為他還算是個盡責的丈夫,現在證明他另外有了女人,連這一點都已經被否定掉了。
玫瑰,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是一直曉得他是結了婚的,他對她並不負責任,但是她居然還說他好,為了什麼?她看上去也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
「他只是……沒有太大的理想。或者曾經一度他也有過理想,只是後來放棄了,我覺得他很年輕,你不覺得?他有點孩子氣。」
我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他?孩子氣?」我不能想像:家明有孩子氣,我老覺得他有氣沒力的。
「你沒有覺得?」她問我。
「沒有,」我說:「完全沒有。」
「他很怕冷,你知道嗎?他是怕冷的,我常常滿屋子的開了冷氣,他不喜歡,他怕冷。」
我說:「但這是你的屋子,電費是你父母付的,他為什麼嫌這個嫌那個?他沒有資格說話,他是一個荒謬的男人,我現在才發覺我嫁了一個這麼滑稽的男人。」
「是我給他這個權的,我們……是朋友,他不需要對我負責,我並不怪他,從頭到尾,我是不怪他的,他並沒有騙我,他對我是不錯的。」
「作為一個這麼有條件的女孩子,你的要求是太低了。」
「我只要一雙暖的手,不管這雙手是偷來的好,借來的好,當我寂寞的時候,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已經滿足了。」
「那應該很容易。」我勸她。
「不容易,像今天你來過了,我就不會再見他了,再見他,我會覺得不好意思。有時候我妒忌你,因為你有他,名正言順的,而我卻沒有。」
我忽然說:「我跟他離婚好了,你可以有他,我覺得他已經不值得我容忍了。六年來,我什麼都沒有做錯,無論你的吸引力有多強,他是不該做這種事的。」
「不,他愛你。」
「他才不愛我。」我說:「你相信我好了。」
玫瑰的聲音低了下去,「男人大約都是這樣的吧?我盡量把他想得很好。」
「是我使你的幻想破滅了?他就是那種典型的男人,但是他運氣好,他碰見了你,他原本不過想佔一點小便宜……「
「不!」玫瑰尖叫,「他不是那種男人,絕對不是!」
「我會把他說得那麼懷?」我問她,「他到底還是我丈夫,但是你說了,什麼男人都是一樣的,他也就是那樣了。」
「你不要跟他離婚,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們的家庭……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家庭,我以後不見他就是了。」
「問題是以後我也不想見他了。」我說:「我還有一雙手……」
「不要因為我的緣背──」
「不是因為你,我剛剛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原來我嫁了六年的男人,會是這個樣子。」
「你要與他離婚?」
「是的。」
「其實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她小聲的說:「他,我老說他是不錯的,你要是多瞭解他,你會發覺他是不錯的。」
我冷笑了。
他們總是說妻子不瞭解他們。
他們總是說這種話。
我的天,如果我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也許我可以勻得出時間來瞭解他,如果我們的開銷松一點,說不定我的精神就不會那麼緊張,我的笑容會多一點。
我們的生活是生活,不是幻境。
生活有美麗的嘛?而他卻挑剔我不瞭解他。
大概他認為玫瑰瞭解他。
我佩服玫瑰。
但是玫瑰得到了什麼?恐怕也沒有什麼,正如她自己說,她不過得到了一雙溫暖的手,借來的。我願意把家明給她,只怕她到那個時候,也會覺得家明的一雙手並不比別人暖了。
她覺得他好,只是因為她還沒有得到他。
家明與我有多久沒有握手了?我不知道。他見了她,是常常拉著她的手吧?家明在她面前,或者是完全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累。
六年的婚姻。孩子。家事。整天的洗衣服收拾地方買菜煮飯。我累得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
近年來我唯一聽到的讚美,竟出自玫瑰之口,她是我丈夫的外遇,她說:「你很美。」她說我美。
我沒有眼淚。離婚不是容易的事。兩個孩子又該怎麼辦?把他們安置到哪裡去?我呢?我以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現在還可以麻木不仁的拖下去,來一個轉變,恐怕我受不了,大概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有點羨慕玫瑰,她說離開家明,便可以離開他,而我,我卻不能,我是一個上了枷鎖的人。
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分別,她真是自由。
我的語氣輕了下來,我很鄙下的問:「你……真的以後不見他了?」
「是,你可以相信我。愛一個人是為一個人好,不是嗎?我不會破壞他的家庭。」她說。
「我相信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她低下頭,她很愛低頭,很愛皺眉,那種神情,是非常誘人的,如果我是家明,我也會看上她,這麼標緻的女孩子,這麼癡心,這麼低的要求。
我歎了一口氣。
這恐怕對她也是好的吧?她是不能嫁給家明的,即使家明不是有婦之夫,她還是不會像給他的,他與她差得太遠了,我知道。
「我走了。」我說。
「對不起。」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眼淚。
我扶著她的肩,我說:「玫瑰,他不值得你這樣。」
她側頭,臉上的悲傷是無法遮掩的,「或者他是不值得,但是他沒有騙我。」
我忍不住說:「誰會騙你這樣的女孩子呢?」
她苦笑。我走了。
街上驕陽似火,我說過,與玫瑰的家好似兩個世界。我忽然不怪家明瞭,我說了他許多壞話,也許我們兩個人都累了,他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來憩一憩,難怪他要來。
我把孩子接了回來,照樣煮飯。家明依時下班。我一句話也不說。以後的一個星期,他都沒有「同事請吃飯」。開始的時候,他有點神不守舍,我甚至看到他呆呆的站在窗前。電話響的時候,他特別緊張。
這都是為了玫瑰吧?我不怪他,玫瑰本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也想念她。家明即使選了她,與我離婚,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她的確要比我好,我絕不怨她,要怪,我也只怪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