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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亦舒

    那日一早準備起來,做這個做那個,又把發了黑的那套結婚禮物銀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盡。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亂叫幾個菜沒誠意。

    到時大駕光臨,只得那位老同學及外國人。

    不相看也是個相看的格局。

    外國人依然故我地瀟灑,長褲襯衫,配條浦昔拉底的碎鑽項鏈,出奇別緻的配合,我放下心來。

    瀟灑或活潑或豪爽得過份,全部變為神經兮兮十三點,外國人永遠適可而止,一點不著痕跡,捉不到半絲錯。

    她一頭秀髮剛洗過,還半濕,濃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連忙替她梳一條自頭頂一直編下來的松辮子。

    她閒閒問:「最近做些什麼?」

    「什麼也沒做,」我自慚形穢,「混日子。」

    「不見得,孩子都這麼大了。」

    「孩子自動會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歎口氣,「也想看本正經的書,一打開,頭馬上痛,呵欠一個接一個,連主角名字都讀不出來。」

    「你看的是什麼書?」

    「馬爾蓋斯,我都買了全套在那裡,看不到三頁,精神又轉到秘聞週刊上去。」

    我們大笑。

    外國人躺在我家沙發上打盹,用墊子擱臉上遮光。這就是不化妝的好處,行動自由。

    那位老同學帶了兩盒蛋糕來。

    我早己做了三種點心,吃到下個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發,意思是:她?

    我點點頭。

    他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我咳嗽一聲,她把座墊移開,微笑著打招呼。

    氣氛還過得去,外國人並沒有把小時候的冷淡帶進成年,不過老有點心不在焉,精神並不集中,對該位男士並無眼前一亮,他沒有什麼希望。

    未了也沒要人送,自己駕車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塊蛋糕,不知如何打發。

    我同丈夫說:「其實那位先生條件不錯……」

    「告訴過你,不錯是不夠的。」

    人家對她很滿意。

    「別再多管閒事了。」

    太太們都愛做媒,因她們在小圈子內生活,自覺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偉大念頭,認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諦,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們在事後並無聯絡。那位先生,沒多久便成為一位女畫家的愛婿。

    我很唏噓,把外國人當普通一個女子來欣賞是不夠的。

    自此之後,我沒有再為什麼人介紹異性朋友。

    丈夫說得對,真是一宗吃力不討好的事。

    外國人對異性的態度,又那麼冷淡。大概理想的對象還未出現。

    我問過她:「要怎麼樣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麼樣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終身伴侶。」

    「我並不需要。獨自生活很逍遙。」

    「晚上怎麼辦?」

    「睡覺,我沒有失眠,白天為生活像只猢猻般滿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雜誌書報電視,要不在外應酬。」

    「一輩子不結婚?」

    她不肯再說下去,表情頗有點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樣子。

    或許她已有男友,不想說明親友聽。

    她永遠是我們這一堆人裡最時髦的一個,大家密實的時候她公開一切,等到現在事無不可告人之際,她又是最沉默的一個。

    親戚中好幾對夫妻正鬧離婚。

    表妹那一對至今尚有商有量,卻無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幾時,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為止。

    表姊卻與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頭有人,吵得天下皆聞,她日日約了人訴苦,也不管是誰,嘩嘩嘩說了再講。奇怪,並無人笑她,大抵認為她那樣的人說那樣的話是應該的。

    如果外國人透露一言半語,肯定立刻被人當笑話說一百年,因為外國人太強,再苦也得維持鎮靜,不可失態,但人們對於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連表哥也要與妻子離婚,同學六年,結婚十年,孩子都小學畢業,仍得分手。

    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我並不那麼肯定。

    也許外國人是對的,她什麼都見過,婚結不結無所謂,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結了也要分開,倒不如像她那樣。

    漸漸覺得外國人偉大之處,她總比我們著先機,咱們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個問題,她早已實踐,不可思議、聰明。

    她幾乎沒成為我的偶像,故此見面的機會也頻密一點。

    她不大肯出來見人,所謂見得多,也不過是一個月一次。

    她老說:「別將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條新路來,現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樣。」她笑,「離婚都離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個人,死一個人,生活越簡單越好。」

    每當過年,最羨慕外國人,連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備果盒,辦年貨,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沒有親戚上門,她自己也不必往親友家串門,多好。

    丈夫說:「當然,否則怎麼叫她外國人。」

    什麼是非都沒有,她根本不是這些人,管你們在背後怎麼說她,眼不見為淨,她要做的事多著呢,才不擔心旁人怎麼看她。

    以前人們會說:「年夜飯都沒處吃,多孤苦寂寞。」

    現在因為同類型的人越來越多,才不愁沒伴。

    今年農曆年,她在家做火鍋,我本想去還她,誰知不曉得多簡單,店裡把肉類都給她切好,只要把菜洗一洗,便可以下鍋,朋友帶著禮物一個個上來,談笑風生,我都不肯離去」。

    在家要,我這個做媳婦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婆婆很疙瘩,只只菜嫌味道不對,傭人很生氣,她也不高興,加上孩子們的喧嘩,使人頭痛,「新年一連三天假,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驗,書房一桌麻將,客廳又一桌,又嫌我們的牌不順手,要自備那種特大的廣東牌,震耳放聲,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國人家中去。

    在她那裡,熱闖也別有格局,客人妙語如珠,再普通的話題也變得精采萬分,大家是知心朋友,唇槍舌劍也是對事不對人。

    在家中,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煩,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語:「五嫂特別清高,五嫂看不起我們,五嫂是文藝青年出身。」務必把人說出火來,幾十年親戚做下來沒有一點真心,真令人心冷,她們老是怕人笑,於是光笑人。

    是,我並沒有把她們得罪,但漸漸就避開她們,除非過時過節,避無可避。

    我曾苦笑著對外國人說:「將來我與某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可沒人同情我。」

    「放心。」外國人笑說:「她們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表姐娘家親戚加起來如一隊兵,個個同情她,個個受過她恩典,也選是幫不了她。」

    「可是一樣有人同她喫茶聽她訴苦。」

    「你肯付賬,還怕沒人來充聽客。」

    「你肯來嗎?」我問。

    「不會的,你們兩口子不會的。」她狡檜的說。

    我當然希望不會。

    略有假期,她就往外跑,走遍大江南北,能夠為一個畢加索畫展飛一次巴黎,不停的吸收,除了好學,也得有那個精力。沒生育過到底兩樣,像我,元氣大傷,一條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來。坐長途飛機好比受刑,苦不堪言,可免則免。

    買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一下子孩子病了,一下子傭人請假,有時候自己懶,大多時候有約會,一年的學費學不到十次,給丈夫諷刺數句,索性退出,彷彿什麼都做不成了。

    沒有恆心是我們這干太太的通病,不比外國人這種性格上,肯同自己狠心,咬緊牙關來做。

    比四嫂六嫂強是沒有用的,既不屑同她們伙在一起,又不夠資格同外國人平起平坐,這是我的苦惱。

    沒有人正視我的煩惱,都認為我太舒服太空閒想得太多,自作自受。

    外國人詫異的說:「不滿現實?至少你在生病的時候可以盡情休息,我同你說,多少個發寒發熱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一了百了,不必再撐住寫字樓。我最大的敵人是鬧鐘,哈哈哈,每早一響巴不得把它睬個稀巴爛。」

    笑得她。

    過完年就聽見她找到男朋友。

    六嫂說的:「以為是什麼大老倌,原來是個小職員。」

    真勢利。

    不過我也有同感;真的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挑這麼久,如果嫁洋人,至少有名銜,嫁唐人,也不該是泛泛之輩。

    丈夫去打聽過,回來說:「不算是小職員,收入頗豐厚,而且公認是個人才。」

    「樣子如何?」

    「很穩重。」

    「英俊嗎?」

    「男人要英俊幹什麼?」丈夫不以為然,「男人最重要有學問,第二要人品好,余不重要。」

    他說得很對。

    「漂亮會玩的浪子豈可托終身。」

    「對不起,你要問請你開口,你同外國人這麼熟,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我卻真開不了口,怕外國人怪我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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