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這樣一對母女,如果碰到壞人,不堪設想。
尊胡不由得替她倆擔心起來。
「你沒有中文名字?」沈詠恩問他。
小伙子聳聳肩,「用不著,沒取,父母與我都不會講中文。」
「聽呢,會不會聽?」
「有幾句罵人話是非懂不可的。」
沈詠恩笑。
他仍然不放過她,「真難以想像,如果月華結婚生子,你就是外婆了。」
「好,電腦第一課。」沈詠恩咳嗽一聲。
尊胡正如小月華所形容,是個非常好的補習老師,他表達能力強,擅用最簡單言語表達最複雜意念,耐心好,不介意講解兩次以上,態度輕鬆,不予學生壓力。
沈詠恩估計三四節課以後,她便可以學會操縱簡單步驟,輸入及取得資料。
她對這小伙子開始另眼相看。
或許小月華同他走,不是太壞的主意。
人不能十全十美,只要有優點即可。
「——真難得。」尊胡說。
沈詠恩沒聽到句子的前半截,「什麼難得?」
「你呀。」
「這叫做少壯不努力,老大抱佛腳。」沈詠恩笑。
「今天功課到此為止,你想我什麼時候再來?」
「下個星期同一時間,對了,尊,我該如何付你酬勞?」
「我沒想過收取酬勞,月華同我是朋友。」
「時間即是金錢。」
他笑笑,「慢慢再說吧。」
沈詠恩又發掘了他另一優點。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忽然問。
、「現在?」
「是呀,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馬上替你做,月華就要回來,你們還有節目吧。」
尊胡用手擦擦鼻子,「我同月華不是一對。」
沈詠恩尚未回意,「看上去,蠻相襯的。」
這時月華回來了,「進展如何,我媽媽可有天分?」
「好得不得了,」小伙子說:「狀元之才。」
「尊,奧迪安戲院有一齣電影——」
「我有點事要先走。」
沈詠恩端了咖啡出來,已經不見了客人,「咦,人呢。」
小月華老大的沒癮,「忽然之間沒了空閒。」
沈詠恩覺得有點蹺蹊,一時又不能決定是什麼。
正式開學以後,她很少缺課。
總是挑一個前排的,略側的位置,全神貫注。
為著禮貌,她也薄施化妝,常服是凱斯米毛衫配長褲,長髮梳個髻,十分清秀美觀。
天氣漸涼,小月華有時起不來上第一節課,沈詠恩不去叫她。
但是,也絕對不借筆記給女兒,免得縱壞她。
月華訴苦:「媽媽功課比我好,又比我用功,他們又說,長得也比我漂亮,也許,薦她入學,是一個錯誤。」
沈詠恩全心投入學業。
連她都想不到自己會有那麼認真。
一天放學,看到尊在門口等她。
完全是小阿飛打扮,雷朋水銀鏡、窄腳牛仔褲,大而松的皮夾克。
她不由得暗暗喝聲采,年輕真好,青春真美。
「星期六你沒來。」她趨向前。
尊陪笑,「今天補回可以嗎?」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
「你沒有約會?」尊問。
「不常有。」她感喟。
「乘我的車子,我們到市立公園西邊那個懸崖去野餐看海。」
沈詠恩發呆,「你——約會我?」
「正是。」
沈詠恩剎時間忘記怎麼樣說話,她又問:「你,約會我?」
「是,」尊笑,「法律沒有規定不准約會年紀比我大的女子吧。」
「不,我不能去。」
「我真不相信有這種事,因我年輕而拒絕我?」
「你是我女兒的朋友。」
「月華與我不是情侶。」
沈詠恩又推托,「你是我的補習老師。」
「還有沒有更壞的借口?」尊生氣了。
「要不補習,要不拉倒。」沈詠恩非常堅持。
「好好好,補習最後一課。」
他們各坐各的車子離去。
尊開一架機車,踏腳風火輪似飛速駛走。
是個危險人物,要好好應付,沈詠恩上次應付異性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手法也許過時,不知能否應用。
尊比她快,一早在樓下等候,上得樓來,在暖氣中脫下皮夾克,只剩一件棉背心,那年輕的身體,線條優美,充滿活力,使沈詠恩的目光迴避。
她坐在發腦面前,「一邊是RAM,另一邊是ROM,看,我還記得。」自覺聲音越來越僵。
這可能真是最後一課。
「對,打出重印第一行,重印兩字之間不要留空間。」
就在這個時候,小月華回來了。
臉色非比尋常。
沈詠恩不去理她,只說:「廚房有巧克力蛋糕,請自便。」
她一逕跟尊學習了一個小時方才揉著雙眼叫暫停。
尊攤攤手,「你每一個程序都記得,證明你有溫習,確是個好學生。」
他去取點心吃,在廚房碰見小月華,兩個人咕噥半晌,期間月華聲線數度提高。
沈詠恩聽得相當清楚。
終於尊探首進來,「我先走一步,改天再的時間。」
「謝謝你。」沈詠恩揚聲。
他走了。
月華接著走進來,「媽媽,我想與你好好談一談。」
沈詠恩看了看女兒的臉,做了小月華的母親十八年,她從來沒有露出過如此強烈的不滿。
「什麼事?」沈詠恩有點好笑。
「你同尊胡是怎麼一回事?」語氣很重。
「一點事也沒有。」
「學校有人傳你倆在約會。」
「月華,自你十歲開始,我就不住同你說,人生在世,不必理會他人說些什麼。」
「但他們說的是我母親。」小月華提高聲音。
「一視同仁。」
「他們說得很難聽。」
「不必在我面前重複,我毫無興趣。」
小月華鼓著腮幫子,「你總不替我想想,我有多難堪,我也要面子。」
說到這裡,沈詠恩方覺事態嚴重,女兒的觀點犯了不可忽略的錯誤,需要糾正。
她沉下臉來。
「你的意思是,我叫你塌了台?」
小月華一見母親變色,也害怕了,「不,我——」
「十多廿年來,我自問還算是個稱職的母親,就因為你長大了,我想過自己的生活,上學,約會異性,就使你尷尬?」
月華看著母親,「尊胡是我的朋友,他不屬於你那組人的年齡。」
「第一,月華,我並沒有約會他,第二,我毋項任何人來指導我說約會何種人。」
月華低頭沉思。
「我的確是你的母親,但我還有其它身份,最重要的,我是一個人,我有權選擇我的生活方式,你已是大學生,你應當明白。」
「我喜歡舊時的你。」月華衝口而出。
「我一點都沒有變。」
「不,自從你上了大學之後,人就變了,我不該薦你入學。」
沈詠恩啼笑皆非。
「媽媽,看我份上,不要再與尊胡來往。」
「你的意思,月華,其實是:媽媽,請勿與任何人來住,請守在家中,孤獨到老。」
「不,我才沒有那麼自私。」小月華氣急敗壞。
「談話到此為止。」
母女倆還是第一次鬧得這麼不愉快。
幸虧還能開心見誠說出心中話。
稍後月華對自己衝動的態度非常後悔,母親一直是十全十美的母親,事事以她為重,也許就因這樣寵壞了女兒,月華要求母親一心一意,心無旁騖,一發覺她尋求新生活,便覺得受傷害,便設法叫母親打回頭,太自私了。
母親芳華正茂,尚有一大截豐盛人生路要走,女兒憑什麼阻止她,即使同年輕小伙子約會,又如何?
小月華慨歎一聲「媽媽長大了。」
媽媽行事不再要徵求她同意。
媽媽不再受她控制。
月華只得靜觀其變。
大學裡課外活動極多,對沈詠恩來說,全是不可多得正當娛樂,她捨不得放棄,每一項都想參加,只愁沒有時間。
她已經沒有工夫全副精神與女兒討論冬季該換哪一隻睥子的電毯子。
小月華當然遺憾。
不過最令她安慰的是,母親並沒有單獨約會尊胡,女兒開始對母親有信心,沈詠恩一定有辦法應付新生活。
母女倆和好如初。
兩人越發似姐妹。
初春,沈詠恩對月華說:「講師說我會計不錯,建議我轉會計系。」
月華提意見:「太吃苦了,你又不打算掛牌,壓力過重,失去學習樂趣。」
「講得很對,我一於婉拒。」
「媽媽,我也有事請教:有人想我結伴到紐約走一趟。」
那一定是個男生。
沈詠恩沉吟,「孤男寡女,你已經準備好了嗎?不如明年再說吧。」
月華也點頭,「說得對。」
母女倆關係日趨文明。
月華覺得母親入學以後,與女兒的地位彷彿日益平等,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了。
這是好處。
沈詠恩笑問:「還後悔薦母親入學嗎?」
「我不薦你,你自己也一樣會處理。」月華也笑。
沈詠恩看看女兒說:「復活節你父親會前來探訪我們。」
「真的?」月華喜出望外,母親思想的確比從前開明。
「也該聽聽他有何話要說,畢竟,我們不是仇人。」
月華鼓起掌來,學習,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好事。
晚兒
二O三七年。
大都會。
許冠彤下班,問妻子:「晚兒今天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