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晚兒

第11頁 文 / 亦舒

    國際合作開始,勉宜帶著一隊人到荷裡活,隨行還有兩位專用記者。

    他們見到胡勉宜運籌帷幄,指揮如意,大表欽佩,因問:「胡小姐的才華遺傳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頭想一想,「我不像家父。」

    「那麼,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誰知勉宜又說:「我也不像母親。」

    記者們知道這是胡女士老脾氣,一笑置之。

    拍攝的三個月當中,勉宜總共回家兩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闆呈述職報告,第二次,因母親故世。

    秘書來電告知她這個消息。

    她告假一個星期。

    洋人問:「是要事嗎?」

    「家母昨日去世。」

    飛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時讀過的存在主義作家加謬名著《異鄉人》,第一頁第一句便是:「母親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沒有悲傷。

    辦事能力那麼高,一切在低調中處理妥當,她將母親土葬。

    石琪來陪她,看到她無動於衷,便斥責她:「勉宜我要到現在才明白什麼叫鐵石心腸。」

    勉宜忽然講話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過是例行儀式。」

    勉宜太記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親與一個小伙子正擠在一張沙發上讀報紙,十一歲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兩人直潑過去……

    她被罰在門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進進出出為母親作跑腿,還朝她擠眉弄眼。

    深夜,母親才打開門叫她進去。

    就在那一天,母親死亡。

    以後勉宜不是沒有給她復活的機會,但是母親並不理會,勉宜終於埋葬她。

    「代我問候伯母。」

    「戲拍得熱鬧嗎?」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對,你要不要來探班湊興?」

    「派對不會永遠持續,你總要成家立室的吧。」

    「結婚,或許,生子,不必了,萬一養下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那還得了。」

    這樣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驚。

    「像我母親更糟糕,」勉宜說:「現琪,像你至好不過,你多生幾個,過繼給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獨自飛走了。

    國際合作巨片順利殺青,慶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驚人。

    散席後司機等她半晌,不見人,只得進來尋她,到處找遍,驚動了工作人員。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進來報告:「胡小姐站在車旁。」

    大家連忙追出。

    只見胡勉宜站在車旁如一個小孩般哀哀痛哭。

    兩個隨軍記者連忙趨向前去扶她進車。

    勉宜抬起頭來,淚流滿面,「母親去世了。」說畢,又掩臉大哭。

    司機急急替她關上車門,送她返回酒店。

    記者目送她的車子離去。

    兩人就適才那事交換意見,「還傳說胡勉宜與母親感情惡劣。」

    「可見全屬謠言。」

    「她為母親不能見她今日成就而難過吧。」

    「她母親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大抵是位嫻靜賢淑的小老太太,不愛熱鬧。」

    「依我看,胡勉宜起碼可以紅多十年。」

    「誰說不是,老太太看不見太可惜了。」

    幕後

    健健第一天到化妝間,就有人笑說:「你是英姑的外孫吧,現來承繼英姑的事業了。」

    英姑這時笑道:「各位多多指教,小孩子,不懂事,出來學習,手腳靈活,討人歡喜的話,就讓她幹下去,也算是一門手藝。」

    健健十分訝異,外婆這種口吻象武俠小說中江湖賣藝人物橫手打招呼,請求各界父兄叔伯多多包涵。

    那日返家,英姑便教訓健健,「這個圈子裡的人,說真了,個個都是江湖客,禮多人不怪,在家叮囑過你什麼?多做事,少開口。」

    健健唯唯諾諾。

    時光像是倒流了一百年。

    然而在攝影棚內,其實沒有天沒有日,導演與編劇把朝代與歲月撥在什麼時候,所有工作人員便乖乖走進時光隧道,去到指定的時間地點。

    健健覺得水銀燈一亮起,攝影棚是另外一個天地。

    不分日夜,自然不理正常朝九晚五標準上班時間,昏天黑地,只有做的份,有時時間過得特別慢,熬得金睛火眼,天尚未亮,有時過得特別快,跑來跑去一頓忙,已是第二天傍晚,不知不覺,不眠不休已近三十多個鐘頭。

    英姑的工作,是負責替女主角梳古裝頭。

    這一梳,便是三十年。

    憑一雙手,帶大女兒,又帶大外孫,身邊還有節蓄,食用不愁,健健十分佩服老人家。

    她精靈、敏捷、精明,所以在這個行業生存得那麼好。

    健健小時跟她到片場看過明星,這是電影皇后,那是影壇公主……近距離看去,也都是平常人,各領風騷十年八載。

    過一陣子又換一批人,銜頭依然不變。

    健健數一數,面孔已經撤換過五六屆,但英姑仍然是英姑。

    幾年前又開始盛行美術指導,各施其法,指揮如意,不過老英姑仍是老英姑,地位鞏固。

    年頭她同外孫說:「老在商行打字也不是辦法,十年八年也出不了頭,不如跟我學門手藝。」

    健健不響。

    「抑或到英國去跟你後父過活?隨你便。」

    窮家女能有什麼選擇,健健陪笑,「我就學梳頭吧。」

    感覺上真不像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行業。

    因梳的不是真頭,乃是假頭。

    英姑自一隻鐵皮餅乾盒內取出一頂假髮,用針把它固定在木人頭上。

    餅乾盒起碼有廿年歷史,顏色漆剝落,隱約看得出是一個穿紅色古裝衣服的外國鬈發小男孩在吹肥皂泡。

    假髮梳好了才戴到真人的頭上去,盡量與真發配合,看上去越逼真越成功。花很多時候。健健看古裝電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這種髮髻滿佈珠翠,高達尺許,動輒梳弄三兩小時才成事,可是你別管,不論是俠女、女鬼、名妓,統統戴著它們走來走去,不曉得由什麼人打理,觀眾亦不以為忤。

    這是一個以假混真的行業,只要不穿崩,只要看上去煞有介事,就算得道。

    英姑示範了幾個竅巧,「甫入行,那個電影皇后年紀同找羊不多,現今年入千萬的紅女星年齡與你相仿。」

    收入那麼高,感覺一定是好的吧。

    「那要問她們才知道了,一般來說,一代比一代聰明,很會理財,也十分理智。」

    正式做助手的第一天,健健已經得到一個好的開始。

    女主角遲到,英姑正忙別人,嘴裡一直說「馬上來,馬上來」,手卻不動,以示公允。

    那美麗的女演員等得不耐煩,便向健健招手,「你,請過來,幫我梳一梳頭髮,吹乾它。」

    她留著把長髮,在家洗了才來,健健立即拎起工具箱子過去。

    「慢著,」那女郎笑笑,「我有私家梳子。」

    但是那把長髮已經梳洗燙染過度,焦黃開叉。

    雖然梳假頭,英姑也著外孫去讀了三個月的頭髮護理課程,健健完全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小心翼翼用涼風吹乾女主角的頭髮。

    英姑曾說:「無論你雙手做些什麼,最好不要讓人覺得你的存在,不要叫人覺得痛、緊、重,以及不耐煩。」

    也許健健就是遺傳了英姑的巧手,女郎很滿意,對英姑笑說,「你找到得意門生了。」

    英姑乘機接手,「哪有你說得那麼好,都叫你們贊壞了。」

    拍攝當兒,每隔三兩個鐘頭,女主角便叫:「健健,來替我看看。」

    英姑給健健一個嘉許的眼光。

    最使英姑滿意的是健健從不主動開口與人攀談,無論誰同她說話,她留神聽,全部裝在心底,並不置評,亦不發表意見,沉默如金。

    這種美德很快為另一人發現。

    他是副導演程傑。

    他說:「假使人人的嘴巴象健健,天下太平。」

    健健還有其它的好處,整潔、勤快,總肯做得比人多一點。

    外婆教的:「不要吝嗇勞力,切勿斤斤計較,設法做得比薪水超值少少,相信我,人人都會看見。」

    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人辦不到,一貫揚言「老闆給得那麼少,何必做奴才賣命」,怕吃虧,短視,沒看到浪費掉的光陰純屬自己,苦幹的工作成績也屬於自己。

    程傑約會健健。

    健健徵求外婆意見。

    英姑感慨,「你算是乖女孩,這種事還會來問准大人,程傑這男孩子不錯,是個正派人物,你儘管去好了。」

    程傑喜歡欣賞她,健健可以覺察得到。

    比較熟了,話仍然不多,散步時一前一後,盡在不言中的樣子,別有風味。

    他的頭髮長了,她趁工作量輕時幫他修剪。

    好幾個男演員看見,追著問是哪間髮型屋的傑作,開頭程傑不肯說,是旁人多嘴:「健健替他剪的,」傳了出去,健健忙得雙手不停。

    英姑在一旁笑說:「好像真的一樣。」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人家的意見是:「英姑有時還有些勢利嘴臉,健健呢,不瘟不火,永遠帶一個微笑,才真的沒話說。」

    這個時候,健健入行已經接近一年。

    跟著外婆接了十多部電影來做,馬不停蹄,確是好幫手,上頭吩咐下來的工夫,不但做得到,且有創新,由上至下,個個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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