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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亦舒

    「你家樓下。」

    素姍笑了,「請移玉步,上來喝杯咖啡。」

    「即傳即到。」

    素姍立刻去更衣做咖啡。

    不到一刻,門鈴響了。

    假期過後

    年輕的丘永昌一放學回家,就看見床頭旁邊的書桌上放著一封信。

    是熟悉的淡紫色信封。

    永昌露出一絲微笑,是葉如茵寫來的信。

    他連忙拆開。

    信裡這樣說:「永昌,我將於下月赴美加旅行,一連停好幾個地方,抵達溫哥華的日期是十月三日,乘中華八三八班機於下午二時十分抵達,希望在飛機場見到你,如茵。」

    永昌十分訝異,第一,這封信可真來得及時,因為當天已是十月一日,第二,暑假早已過去,如茵何來假期?第三,信寫得這麼簡單,前因後果一字不提,何故?

    永昌拿著信,躊躇起來。

    丘太太探頭進來,「如茵有什麼話說?」

    永昌同母親的感情好比朋友般親切,無話不說。況且,大家都曉得,移民之前,如茵的確是永昌的女朋友。

    「如茵後天來,叫我去接飛機。」

    丘太太也一呆,不過不動聲色,「是一個人還是一家人?」

    「不知道。」

    「假使是一個人,住我們家客房好了。」

    「謝謝,你媽媽。」

    「母子之間,何用客氣。」

    永昌不語。

    如茵原不捨得他走,臨別依依,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是無限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被永昌拋棄,故此在一整年內,竟沒有好好給永昌寫過信,淡紫色信封裡只得問候的便條,如此而已。

    反而是永昌,每個月都慇勤地詢問:你生活好嗎,會不會計劃到加拿大升學?同繼母的關係有無進步……全得不到答覆。

    然後彭,收到今日這封信。

    也好,後天下午便可得到一切答案。

    丘太太看到永昌的神色,心中有數,自去整理客房。

    做母親的要明白一點,子女的對象不是她的對象。她毋須愛上他們,可是,身為長輩,也應該有容人之量,對人家客客氣氣。

    丘太太不十分喜歡葉如茵,這女孩眼神永遠憂鬱,而且相當崇尚物質。

    在香港的時候,永昌送她的生日禮物,竟動用近萬元數字買一隻古姿的真皮背囊,太厲害了。

    故此永昌移民離開了葉如茵,丘太太認為是好事。

    這一年同永昌來往的女同學,氣質大大不同。

    同是卑詩大學同學,活潑、開朗、瀟灑,丘太太比較喜歡她們。

    可是,人家要來,擋也擋不住,丘太太自問不是加拿大移民局局長。再說,與其把自己兒子趕出去,不如把人家女兒迎進來。

    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接飛機那一天,永昌有課,可是他特地告了假,叮囑同學替他抄多一份筆記。

    他駕著小跑車去接葉如茵。

    故意早到,要接人,莫延遲,接不到,雙方都苦。

    果然,飛機降落二十分鐘後,永昌眼前一亮,已看到如茵背著他送的背囊出來,並沒有帶寄艙行李。

    在永昌眼中,一年不見,如茵好像更加漂亮了,乘過長途飛機之後,她不但不見疲倦,反而精神奕奕,整張臉發散著青春秀麗的光芒。

    永昌見她狀態如此之好,不禁大喜,揚手叫:「如茵!」

    如茵也一眼看見了他,馬上走過來,「永昌,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永昌握緊如茵的手。

    「我終於到溫哥華來見你了。」

    永昌接過她的背囊,「來,到我家去休息,家母已經收拾了客房,歡迎你來。」

    可是如茵卻不累,她一臉興奮,「永昌,帶我到市區兜個圈子不遲,喝杯茶,看看風景。」

    永昌只得笑笑:「好好好。」

    小跑車開出去,一路上如茵讚不絕口,「空氣清新,秋色怡人,呵,原來楓葉紅了如許美麗,永昌,難怪你樂不思蜀。」

    永昌覺得如茵變了,他訝異於她的開朗、活躍、眼神中的憂鬱已一掃而空,這是好是壞?

    永昌小心翼翼問:「家人好嗎?」

    永昌知道如茵同繼母一直合不來,所以家庭生活不愉快。

    「好呀,每個人都很好。」

    「你沒有升大學?」永昌十分關注。

    「我打算休學一年,到處走走,見識見識,然後才進大學。」

    永昌不語。

    如茵笑,「我也猜到古板的你必定不贊成。」

    「不不,那也很好,也許你願意到我們學校來看看,可能決定留下來,遲個把月入學不是問題。」

    如茵笑了。

    永昌用手提電話向母親報告行蹤,然後陪如茵在市區喝茶逛銜。

    丘太太放下電話便嘀咕:「人一到便叫永昌曠課。」

    永昌當然沒聽到。

    他也沒注意到,每當他的目光一離開如茵的臉,如茵便即時收斂笑容,眼神比任何時候都深沉憂鬱。

    呵粗心的大男孩。

    如茵終於說累了。

    車子往山上駛,回到丘宅。

    如茵一看便說:「嘩,像荷裡活電影中的住宅。」

    屋子對牢整個海港,層次分明,綠草如茵。

    丘太太笑著招呼客人,隨即說:「我約了王太太她們,永昌,你負責陪葉小姐。」

    丘太太駕著平治跑車出去了。

    如茵這才轉過頭來問,「你們家幾輛車?」

    「三個人三部車,在這裡很普通,沒車不能走動。」

    如茵說:「永昌,你真幸福。」

    「此話何來?」永昌笑問。

    「不是嗎,一生一帆風順,要什麼有什麼。」

    「我的一生還沒有開始呢,言之過早。」永昌謙遜。

    如茵伸個懶腰,打個呵欠。

    「去睡一會兒。」

    「你呢?」

    「我在書房寫功課,你隨時叫我。」

    如茵一進客房,已經愛上,全白花邊窗簾配同式床單和床罩,窗外是蔚藍的海,窗台上種著紫色的毋忘我,套房浴室也什麼都雪白,一大迭毛巾,肥皂像小小一顆顆貝殼。

    永昌覺得母親對客人十分得體。

    如茵又說:「永昌,你真幸運。」

    永昌笑,「我猜我是。」

    他出去了。

    如茵舒舒服服淋了一個浴,她仍然不想睡,心事太多,心緒太亂,一時不知怎麼向永昌剖白。

    分別已經一年,不知他怎麼想,也許他已經有了新的女友,也許他努力學業,已把感情暫且放下。

    畢竟,大家還那麼年輕,彼此都沒有承諾。

    她站在窗前良久,終於穿著浴袍出去找永昌。

    「借你襯衫長褲一用。」

    如茵長得高,可以穿永昌衣服,只捲起一點即可。

    「一切像從前一樣。」永昌笑。

    如茵不語,怎麼可能,即使永昌不變,她也已經變了。

    她發覺永昌在按電腦做功課。

    他的房間更加寬大,木板地,天花板上吊滿飛機模型,角落堆著滑雪用具,通向一個小小露台,那裡擱著輛爬山腳踏車及一塊滑浪板。

    丘永昌真是要什麼有什麼。

    如茵指著說:「這一架B十二轟炸機模型還是我幫你拼的。」

    「正是。」

    「永昌,你好像很適應新國家。」

    「讀書嘛,又有父母照顧,哪裡都一樣。」

    「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看我。」

    「我們到歐洲以及南美洲去了,家父說別一有空就往香港鑽,不如利用時間看看新地方。」

    如茵呆了一會兒,才說:「是,說得對。」

    「來,我們索性到泳池旁邊坐坐,你在晚上才睡,糾正時差。」

    永昌取過一大盤水果,叫如茵吃桃子。

    這裡居住環境宛如世外桃源,難怪永昌整年都沒想起她。

    「這塊地有多大?」

    「半畝。」

    如茵笑著搖搖頭,真令人難以置信。

    「如茵,明天我要上課——」

    「你放心,我自己會到城裡遊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跟我到大學,兩節課後我們才到城內,還有,你在溫哥華預備逗留幾天?」

    「三天,四天,不一定。」

    「下一站到什麼地方?」

    「舊金山吧。」

    「你好似尚未確定行程似的。」

    「我預備乘火車南下。」

    「好主意,你可以看看當年鐵路華工的血汗功績。」

    如茵凝視永昌,他還是那個丘永昌,要等他長大,經濟獨立,心智成熟,起碼要十年八年,葉如茵,你等得及嗎?

    她歎一口氣。

    「何故歎息?」

    「這個山上風景好得叫人歎息。」

    永昌笑,如茵永遠有類似奇突的感受,她可以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如茵吃了點水果,回房休息。

    丘太太回來時見永昌獨個兒在看電視,便問:「客人呢?」

    永昌說:「我覺得她有點心事。」

    「是嗎,」丘太太一怔,「我的感覺剛相反,她似比從前活潑。」

    「太活潑了,似偽裝出來。」

    丘太太嗤一聲笑出來,「你別多心好不好。」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丘太太接過:「是,我們姓丘,有,有丘永昌,你是哪裡找?香港姓葉,葉如茵的父親,呵,請等等,永昌馬上來。」

    永昌是見過這位葉伯伯一兩次的,連忙接過電話,「我是丘永昌。」

    那位葉先生的聲音有一絲緊張,可是仍然非常合理地客氣,「永昌,你可見過如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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