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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亦舒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樣偉大,只需經濟獨立,萬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學對面那位小姐那樣,把那種人趕走,從頭開始。

    楚萍去掀開窗簾,對面公寓又恢復了寧靜,它的女主人一臉寂寞,坐在白色皮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她在喝什麼?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麼舒適,穿著那麼名貴,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樣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樣。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這個希望漸漸已成為奢望,變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見她沉思,忍不住說:「來,我同你出去吃飯。」

    「對窗那位小姐,不知有無約會。」

    「你少替人擔心,人家的選擇可多著呢。」

    「也許你說得對。」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臨出門她熄了燈。

    大廈內那麼多單位,每一間公寓都有主人,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時可以在窗口窺見。

    跟蹤

    李素姍發覺有人跟蹤她,已經不止一個星期了。

    每天自店舖出入,總有人站在街角,拿著一張報紙,擋著面孔,佯裝在看。

    誰,誰在釘梢?

    素姍閒閒同好友桂英講起:「有人跟蹤我。」

    桂英訝異,「要不要報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姍笑笑,「桂英,我同你見多識廣,還怕這個?」

    「有沒有同駱嘉倫研究過此事?」

    駱嘉倫,是素姍的未婚夫。

    素姍搖搖頭。

    桂英責怪素姍:「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姍沉默一會兒,「我習慣獨自處理私事。」

    「那結什麼婚!」

    素姍笑了。

    「你是愛他的吧?」

    「是,是,我們談些別的。」

    李素姍,二十三歲,十八歲那年,自學校出來,因家庭環境窘迫,曾任舞小姐兩年,解決了問題,且得到一筆私蓄,隨即轉行,開了一爿小小服裝店,親力親為,不料賺了錢,短短三兩年內翻了幾番,李素姍此刻已是三間精品店的主人。僱用夥計超過十名,幹得頭頭是道。

    她的好朋友,卻仍是當年在夜總會工作時結識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姍,你此刻已儼然名媛模樣,同我們這些閒雜人等來往,有點不大方便吧。」

    桂英現在同一夜總會任經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姍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內叱吒風雲,有何失禮?」

    在一個偶然場合,素姍結識了駱嘉倫。

    駱嘉倫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國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來,正跟師傅學藝,準備大展鴻圖,他對素姍表示了好感。

    素姍像一般女郎一樣,到了這個年齡,特別想結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煥發,終於,在一個月前決定訂婚。

    在這之前,她自然拜見過伯父伯母。

    每次素姍都會全套香奈兒披掛,第一,名貴衣飾以示尊重,第二,那個圈子好像挺流行這個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兒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莊形象,溫婉可愛,無甚性格。

    駱家對她頗為好感。

    「素姍,在什麼地方唸書?」

    「家父認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準。」

    這不算說謊,這頂多只屬誤導,素姍可沒說她在瑞士讀過書。

    「令尊幹哪一行?」

    「他退休到溫哥華定居已有三年,」這是事實,「從前,他在銀行做事。」

    李父在銀行守門,一次意外受傷失業。

    「哪一家?」

    「英華。」

    對方想半天,不得要領。

    素姍溫和地說:「家父只是小職員。」

    駱家卻對這種謙和更加好感。

    素姍面試及格。

    駱家送上訂婚禮物是一套鑽石首飾,指環項鏈連耳環,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環約三卡拉大小,剛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姍有點感動,立刻還禮,買了名貴金錶,駱家上下四口,包括未來小姑,每人一隻。

    她對桂英說:「我性不喜佔人便宜。」

    桂英頷首,「禮尚往來,人家對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鑽飾,這樣的貨色,李素姍早幾年都隨時置它十套八套。

    歡場中流動的資金往往龐大得難以令人置信,桂英與素姍都司空見慣。

    標緻、年輕、願意有點犧牲的小姐年收入可達七位數字,在幾年前,這樣的收入如小心處理,很能做一點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為愛花費,賭是其中一項。

    不過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項習慣。

    素姍的訂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發覺有人跟蹤。

    她為此輕輕歎息。

    星期六氣溫突降,又下雨,素姍正埋頭做帳,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觀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縮在人家屋簷下避雨,十分狼狽。

    素姍打一把傘,披上外套,開了門,朝他走去。

    那人見素姍朝他走來,意外得手足無措,別過頭去,目光不敢與素姍接觸。

    「這位先生,」素姍把傘遮在他頭上,「天寒地凍,又濕又滑,且過來敝店憩一憩,喝杯熱咖啡好不好,長命工夫長命做,稍後再繼續站崗未遲。」

    那人聽到這樣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臉尷尬相。

    不過他真的饑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熱飲,於是硬著頭皮跟素姍走。

    在燈光下,素姍看清楚了那人,原來是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請品嚐我們店裡出名的愛爾蘭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謝謝。」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個月了吧。」

    小郭不語,低頭苦吃,這漂亮女子是個厲害腳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開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風正派,工作忙碌。」

    「對呀,乏善足陳。」

    「李小姐,我聽差辦事,盼李小姐原諒。」

    素姍溫和地問:「閣下從事這種厭惡性行業,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極點,「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辦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託人是誰嗎?」

    「這是營業秘密。」

    素姍沉默一會兒,然後輕輕問:「是駱家吧。」

    小郭一怔,這女郎恁地聰明,他不承認,亦不否認。

    素姍歎口氣。

    他們不相信她。

    本來就是,本來素姍就起疑:世事怎麼會變得如此順利?

    果然,派人調查起她來了,而且用這樣低劣的手法。

    遲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姍問小郭:「你經已知道我從前的職業?」

    他頷首,「你是大雲華夜總會的台柱。」

    「告訴了駱家沒有?」

    「月初才呈報告。」

    素姍並沒有開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開口。」

    這樣豁達,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謝謝。」

    店打烊了,店員下班,只剩小郭與素姍二人。

    素姍坐在店堂內,在適當的燈光掩映之下,真是個標緻女郎。

    小郭深覺可惜。

    駱家太煞風景,何必去深究未來媳婦出身?有緣即好,如此計較,對人家不公平。

    素姍攤攤手,「多謝賞光。」

    小郭欠欠身,「打擾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說一說,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無地自容。」

    素姍說下去:「一會兒我約了老姐妹吃飯,搓幾圈衛生麻將,稍後回家與同事會合,研究下一季宣傳策略,然後駱嘉倫也許會來,也許不來。」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姍牽牽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車。」

    小郭又笑一笑,知難而退。

    素姍並沒有去打麻將,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靜靜坐沙發中,直至晚飯時分。

    駱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們嫌她。

    素姍已戒了煙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點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將起來。

    愛不愛駱嘉倫?

    桂英問:你是愛他的吧。

    素姍歎口氣,經過了顛沛流離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姍太想得到一個合理的歸宿,她願意嫁到駱家。

    婚後她會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並不圖駱家家財,而駱家在社會上的名譽,相信還不致於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為駱嘉倫是個有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派私家偵探調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駱家的主意吧。

    駱嘉倫是不知情的吧?

    素姍喝醉了。

    第二天起來,腫眼泡、灰白臉,一副墮落相,素姍對著鏡子大笑。

    她性情豁達大方,一時雖不能把事情丟到腦後,卻也不再特別煩惱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迴演出,三間店舖都起碼要坐上兩個小時,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標價。

    素姍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銷,中上貨賣中下價錢,很受辦公室小姐歡迎。

    工作使她渾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裝外套,素姍說:「替大興洋行的區小姐留一件。」

    一位夥計說:「佟太太一直說要找一件奧根地紗外衣。」

    「喂,總共得四件,都叫人認領了,店堂掛什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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