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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亦舒

    誰知他沉下一張臉就說:「你倒試試看。你見我同誰說過這種玩話?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場浪子,至今已娶了十個老婆,還輪得到你?」

    我緘默,玩笑越開越真。

    「難覓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單是運氣好,並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錯。」我抗議。

    「我們這裡的後生也持你不錯呀!我老覺得他什麼都沒有為你做,你的經濟與精神完全是獨立的。」

    我說:「別離合我們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撐著頭,「你還愛他呢,他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問:「給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讓你出來工作,」慕容說:「我會讓你在家輕鬆地生活,我事專以你為主,令你覺得開心、舒適,我們一道跳舞、看戲、旅行,所有的責任由我來負……」

    我笑:「聽上去真是個好丈夫。」

    「可是我不見得肯隨便對一個女人付出這樣的心思。」

    我問:「這麼說來,你倒是對我情有獨鍾了?」

    「我不准你在這件事上開玩笑。」他不悅。

    「很難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離家出走?」他認真的問。

    「我愛我的孩子,我愛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樂呢?」

    「離開家庭,出來過著流離浪蕩的所謂風流生活,我會更加不快樂。」

    「這樣說來,你對家庭,是忠誠不貳的了?」

    我點點頭。

    「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好女人。」慕容搖搖頭。

    我苦笑。

    我愛呂俊超嗎?這個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當作家裡一件不可缺少的傢俱,少是斷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擱在那裡好幾年,他從來不特別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這樣的忙,誰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雙方如無太大的過錯,白頭到老不是太困難的事,偏偏現在我臨老走起桃花運,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嗎?

    我晚上患起失眠來,輾轉反側之餘,騷擾到度超。

    「最近你怎麼了?不舒服?」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關心。

    我說:「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過,你可以到書房去睡。」

    他並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譏諷,果然搬到書房去,於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順的躺在床上看書到天亮。

    白天當然是疲倦不堪,本來八時正到辦公室,後來改為九點,今天九點半才摸回去,太驚人了,恐怕距離被開除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打著呵欠的時候慕容進來。

    他問:「睡不好?可是為想我的緣故?」

    我剛想罵他,一抬起頭,發覺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經瘦了一圈,於是不加言語。

    「為什麼折磨自己?」他輕聲問。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絕不會離開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呂俊超?」

    「我認識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寫字檯上,非常的不開心。「但是我愛上了你。」

    「沒有可能的事。」

    「愛情很多時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發生。」

    我溫柔的說:「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發,站起來走開。

    一連七日他都不過來見我,偶爾在走廊遇見,他也側側身過,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氣了。

    而呂俊超仍然如蒙在鼓裡,若無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與孩子們鬧一場,毫無牽掛地上床睡覺,週末帶孩子到祖父母那裡盡情玩耍。

    我問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無疑問,但跟他走,我遺傳因子中有如此義無反顧的細胞嗎?我並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時常思想到將來──將來怎辦?三年、五年的狂歡已是極限,當我真正老了,我將成為城裡的笑話,做人的情婦往往要年輕貌美支撐,如今三十歲還充持得一時,三十五、三十八的時候呢?

    況且我對俊超實有一股說不出的留戀,他那種憨態,不懂世故的稚氣,以及多年來積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規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長歎一聲。

    瀟灑與我無緣。

    我寫了辭職信上去給大老闆,辭職避開幕容理智,我怕他難下台。

    照理辭職信應該經過慕容這一關才是,但是這趟只好越規了。

    我不是不認識背夫別戀的女人。

    她們大概是(一)因為丈夫實在要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二)大膽,追求愛情。

    我兩老都不是。

    老闆追查我辭工的原因,我只說想休息。

    當然他們都不相信,但見我心意甚決,也只好無可奈何應允下來,同事們不捨得我,紛紛來訴說情意,使我感動。

    慕容一直沒有表示,到最後他約我出去晚飯。

    在燭光下他送我一大東「毋忘我」。

    我眼睛有點濡濕。

    他黯然銷魂,無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啞聲說:「至少你為我辭工。」

    「不,那是因為我累了,我早該退休。」

    「殘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們尚有見面的機會嗎?」

    「當然有。」

    「今晚我們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別再推辭,即使你是一塊冰,也應有融解的時候。」

    「我從來未試過跳舞至天明。」

    「什麼都有第一次。」

    我們喝著香檳,依偎著跳舞,感覺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沒有什麼內疚,跳個舞,不算對俊超不忠吧?誰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兩點半的時候,我說:「慕容,香檳內的酒精完全發作了,我眼睛都睜不開來。」

    「好,我送你回去。」

    我鬆口氣說:「謝謝。」

    慕容忽然哭了,他隨即轉過頭去,但是我已經看到他的眼淚。

    我深深感動,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離開俊超,他也會哭的。

    我是一個多麼幸運的女人,有這麼多人愛我,做人夫復何求?

    那晚由我開車送慕容回去。

    等我開門回家,已是凌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廳中等我。

    我打一個酒呃,「你沒睡?」

    他看看鍾:「早。」他說。

    「同事請我吃飯,他們替我送別。」我說。

    「易水送別也該結束了。」

    我溫和的說:「你不是一直要我辭職嗎?」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俊超有圓圓的孩子瞼,圓圓的大眼,永遠長不大似的。

    「大頭,」我趁著酒意說:「我愛你。」

    他沒好氣的說:「去睡吧。」

    「現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頭栽倒在床上,馬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頭痛不在話下,一張臉上化駐一塌糊塗,身上還穿著廿四小時的衣服。

    我連忙進浴間沖洗,泡在暖水裡鬆弛一下。

    包著濕頭發出來,吹乾,換上乾淨的衣服,一抬頭,看見俊超站我面前吸煙斗。

    煙絲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問:「你不去上班?」

    「我已經下班了。」

    「什麼?」

    「下午四點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時。」

    「我的天。」我搔搔頭皮。

    「來。」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廳。

    我呆住了,鮮花、餐具,連蠟燭都早已點起,還有一盒禮物。

    「嘩!」我懷疑自己的雙眼,「這是什麼?」

    「拆開來看看。」

    我拆開來,原來是我想買了五年的鑽石胸針。

    「這是怎麼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說:「與人競爭,總得加把勁,出點花樣。」說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沒有對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若真是個呆子,怎麼娶得到你?」

    喲,一張嘴也乖起來了。

    「俊超──」

    「不必多說,我全明白,以後我亦會檢討自己,現在先讓我們來慶祝。」

    「慶祝什麼?」我問。

    「慶祝我娶得一個好妻子。」

    「呵俊超!」

    瀟瀟雨

    美美是那種「今天下雨,我不想出來」的人。

    所以畢業後一直沒找事做,連到她父親公司去幫忙的興致都沒有。

    對著這樣一個女朋友,有時候啼笑皆非。

    她家並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寵這個女兒,有三個哥哥也都事業有成,疼愛這個妹妹,美美生下來是天之驕子,成年後有點過份,但因為她長得可愛的緣故,大家都包涵著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說:「我不來了。」

    「人都約好,怎麼可以不來?」

    「推了他們,我不想在下雨天洗頭與應酬。」她懶洋洋的說。

    我看看鐘,已經十二點多,電話中傳來悠揚的音樂,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剛起床。

    天國與地獄,我們寫字樓裡老闆在咆哮,電話鈴在響,打字機在操作,一百個客人擠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這種福氣是與生俱來的,無法妒忌。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

    她嬌憨的說:「太陽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個月。」

    是的,像英國。

    我放下電話,思想飛出老遠去,那時候唸書,天天這個樣子陰沉下雨,我與智子步行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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