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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亦舒

    我厭惡的問:「有預約嗎?」

    女郎睜大眼睛笑,「我見他還要預約,唔?」

    我提高聲調:「除了孫太太,每個人見他都要預約。」

    她變色。女秘書出來打圓場,「孫律師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車鎖,「叫他隨身的東西別亂放,我可沒那麼得空隨時替他送回來!」她趾高氣揚的走了。

    我的臉都氣白了。

    女秘書笑,「你看你那個樣子,人家孫太太亦不氣。」

    「她知道有這種女人存在嗎?」我反問。

    女秘書說:「怎麼不知道?最聰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這種事亦假裝不知道。」

    我問:「為什麼要受這種委屈?」

    「所以說你沒長大!」她歎口氣,「你懂什麼?夫妻間拉破了瞼就不好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離婚呀!」我賭氣的說。

    她掩嘴,「所以說你──幸虧你不是女人,否則天下大亂,真那麼簡單?你叫孫太太拖著三個孩子上哪兒去?」

    我氣結,「不與你說!」

    「聽說孫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偉大,現在的女人,就數她肯生孩子。」女秘書慨歎,

    「可借現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將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幾乎沒流下淚來,我太替孫太太不值了。

    後來老孫回來,我提不起勁跟他說話,他絮絮的跟我論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問:「那廉價的女人是誰?」

    他一愕,「你怎麼會問起?」

    「她今日來交回你的車匙。」

    「她是誰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忍受那種粗俗?」我問。

    他微笑道:「徒兒,待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有一些女人只要實用,粗俗與簡陋均無妨。」

    「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

    「自然,你只有廿五歲,而我已經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幾乎無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掛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總得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孫太太才是。

    老孫的「應酬」益發繁忙,他很難有與家人共進晚餐的機會,只有在星期日白天,他會在家與孩子們在一起團聚。

    然後他又要出去了,把責任順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們。」一溜煙的出去。孫太太總是臉色山口若地忍下來,但是要等待老孫的良心發現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誰知道,孫太太有點疲倦了,也許是因懷孕的原故,也許對這頭婚姻覺得勞累,我不敢問。

    天氣熱,她的體重增加,人忽然有點憔悴,我很擔心,她一向總是那麼樂觀,一旦消沉,難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說。

    「就在下邊海灘走走。」她說:「太遠我也走不動,你放心,人家頂多誤會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著她一貫風趣的作風。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灘。

    我問:「孩子什麼時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個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孫的事,你們都知道吧?」

    「什麼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漲紅了臉,隨即明白了。

    「說與我聽,不要蹣我。」

    「大律師應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說。

    「忙得那個樣子?」她仍然好脾氣。

    「也難免有女朋友。」

    「這就是了。」她問:「什麼樣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憤怒的說。

    「我做錯了什麼,令得他對我冷淡?」她問我。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對你放心,知道你飛不到哪兒去,便冷淡一點。」

    她淺笑,我呆呆看著她。

    「那麼,」她說:「作為一個女人,對丈夫這種行徑,是否要假裝癡啞?」

    「忍耐是中國女性的美德。」

    「到什麼時候呢?」她問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恆?」她問我。

    「我一直覺得你很愉快。」我震驚,「我以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場作戲。」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極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麼樣?」

    「跟他離婚,」她的聲音非常鎮靜。

    「可是……可是你現在懷孕。」

    「孕婦也是人。」她緩緩說:「我已經下了決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衝口而出,「我自知沒有什麼能力,但我願意盡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參與別人的家事,並沒有好處。」

    「誰要什麼好處?」我苦笑。

    「那麼多謝你了,見到孫,你跟他說一聲,我有要緊話跟他說,」她笑,「現在連我見他都要預約,多可怕。」

    我欽佩地看著她清秀的臉,女人的勇氣都是被壞男人激出來的,在好男人的呵護下,再精明的女人也會變成軟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見到了老孫,叫他回家。

    老孫笑,「老弟,你越來越像個奶媽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孫太太。

    我問:「他回來了?」

    孫太太說:「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很忙,只能給我一小時,我跟他說了。」

    「他反應如何?」

    「他開頭不相信耳朵,後來弄明白了,說我開玩笑。」

    後來老孫就惱羞成怒,一聲不響的離開。

    孫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將大門的鎖換了一把。

    我非常吃驚,「真的?」

    孫太太說:「我覺得一個人要自發自覺覺,我一直沒有出言警告過他,他也就當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結果你看到了。」

    「把他趕了出去?」

    「是。」

    我說:「你休息吧,我明天來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無路,她才會這麼做。

    早上孫大律師見到我,怒氣勃勃,他連鬍髭也沒剃,就開始訴苦。

    「她把我從我自己家趕出去,你聽過這種老婆沒有?她說人類的文明進化,因而產生一夫一妻制,如果我愛冶遊,最好是離婚。」

    我冷笑,「離婚?你哪裡再去找這麼個美麗賢明的妻子,與可愛俊秀的三個大胖兒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幫誰?」

    「現在月薪千餘的打字員都為了事業不肯犧牲她的身段來生孩子。」

    「啊。」老孫震驚,「我怎麼辨?」

    「回家悔過。」

    「可是家裡門鎖也換了,電話號碼也改了。」

    我的天,我沒有聽說過更滑稽的塚變鬧劇。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個孕婦趕出了家門!」

    我忽然沿用了孫太太的話:「孕婦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這件事內有什麼瓜葛,你當心!」他向我揮舞著老拳。

    我問心無塊,怕什麼。

    老孫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脫襪脫,說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絕了跡,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現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卻正經起來,我去酒店看過他幾次,都是一個人。

    我見到孫太太時,她跟我說,分居書已交到律師那裡了,就持老孫去簽,老孫還不肯去。

    她並不需要親友,獨白日照舊過活,心緒亦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變化,語氣是一貫的平靜。

    我想我是愛上了她,她給我一種聖母麥當娜的感覺,除了大地、母親,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過去,我見她的時間不多,但我們有了更深切的瞭解,她開始對我說不少體己話。

    我問她在什麼時候發覺老孫在外頭不規矩。

    她說:「從你憐憫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聽一下,發覺他玩得離了譜。在這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頂幸福。」

    「為什麼桃這個時候離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來,眼睛有點空洞,神態略為疲倦,穿著寬身孕婦裝,仍然瀟灑,她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女人,我愛她愛得非常徹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沒有人會比你更古怪,快放棄這種念頭。」

    「我沒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顧。」

    「何必這麼硬撐呢?」

    「我不是倔強,這樣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面老孫拚命的抱怨,不過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給他見孩子,真是殺手綢。

    我諷刺他:「見女友也一樣可以打發時間。」

    「我還有這種心思?談也不要談。」他擺擺手。

    「你求過她沒有?」

    「有,她不加理睬,視我如陌路人,到學校去接兒子,誰知新司機不認識我,差點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綁架兒量!你評評理,我願意跪在地下懇求她收留我,我要這個家,我不能沒有這個家。」

    我聽得幾乎笑出來,可憐的老孫,他現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孫薇薇現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廳裡等他回來,每個遲歸的男人都會說:「我並沒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憐的女人還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頭。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訪孫薇薇,有時也與孩子們玩一會兒,我看著她將近臨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責任承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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