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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亦舒

    「在這個關口不適合說話。」妻說:「一切話都變成諷刺她譏笑她。」

    「那麼,朋友要來有什麼用?」

    「朋友,朋友是要來陪著吃飯用的。」妻立刻答。

    我呆半晌。

    以後的日子裡,我努力與老瑞聯絡,想叫她來吃飯。

    老瑞對我非常冷淡,甚至不耐煩。

    我心中有氣。我是一片好心,我有正經職業,我有家庭,我可不愁孤獨。

    妻說:「你與她鬥氣,你瘋了。」

    我翻過報紙,「我在閱報,看看有什麼結婚啟事,也許老瑞真結婚了,想通知親友也說不定。」

    「啊?會這樣嗎?倒真要留神。」

    「到今日尚未登出來。」

    我們一直期待發生的事,並沒有發生,不過老瑞絕足不來,是個事實。

    她終於被得罪了,也難怪,我把她說得一文不值:沒事業、沒房產、沒丈夫、沒現款、沒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簡直把她踩成柿餅,難怪她生氣。

    活該。三十年的交情,毀於一旦。

    你別說,家裡少了老瑞來坐,頓時像欠缺什麼似的,靜了下來。

    怎麼能不寂寞呢?她那麼勇敢,我們太過自愛,不敢說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於行動,光是做觀眾,都能駭笑,這麼精彩的一個人物,忽然絕足不來,損失不少人生樂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點擔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齡修成正果呢,就要看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

    結婚以後,若能克守婦道,克勤克儉,那是不成問題的,若還出什麼花樣,話就很難說了。

    我口氣老到,到現在還常常想以長輩姿態出現,指出她的不當,當然她要不高興。

    玩火,是她的事,淪落,是她的身體,她不需要朋友來教導她指揮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聽許多閒言閒語,任性地過她認為值得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呢?

    妻說:「看樣子,她是真的不來了。」

    我心惻然。

    「明天她嫁個百萬富翁,你就不會有這麼難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難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頭地,這些年來,無論誰說起她都要皺眉頭,她氣苦。」

    「你看人家誰誰誰情況其實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帶來輕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別老說她,她要打噴嚏的。」

    我說:「從此不說她。」

    後來也漸漸淡忘這件事。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很久很久之後(感覺上像已是很久很久),開信箱跌出一張帖子來,是老瑞的結婚請帖!

    哇!我叫起來。

    那男人叫什麼?我連忙盯著看:叫張文新。

    「我們訂於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會堂註冊處登記結婚。」

    我奔上樓去給妻者。

    「真的結婚了,真的結婚了。」我叫。

    妻接過帖子,喃喃的說:「真的結婚了。」

    「偉大偉大,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好的。」我說。

    「那人是誰?幹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為她出口氣?」妻一連串問。

    「不知道。」

    「她怎麼不把他帶來給我們瞧瞧?」

    「這次她實行守秘。」我說。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緣份,緣份盡的時候,多說無益,能收到帖子,已經算很不錯了。

    我茫然若失。

    結婚了。

    從此以後,我們都沒有與她聯絡上。

    誰知道,也許她恨我們。也許她真正要顯點顏色的,就是我們兩夫妻。

    她沒有給我們新電話地址。

    我們一直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個怎樣的人。

    不過我心中暗想:也許婚姻一觸礁,她又會出現在我們家──那還是不要出現的好。

    姐妹倆

    家裡其實很簡單,三個女人。姐姐、母親與我。

    父親早已去世,剩下一點點錢與一幢小房子。支持歷年來的學費及生活費,待我們成年,已沒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節儉,童年的生活沉悶而悲觀,過得相當乏味。

    母親並不是振作堅強的女人,自父親去世之後,終年以眼淚洗臉,現在雖然把悲傷收斂,但成日都板著一張臉,不知她心裡想些什麼,所以我與她的關係一直很曖昧。

    姐姐常常與她吵架,而我則較為遷就她。

    生了姐姐後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個兒子,結果又是瓦不是璋,母親失望之至,但爹卻是疼我的。

    我與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樣,姐似媽媽,而我似爹爹。芝麻綠豆的事,對於姐姐來說,都是一項刺激,而我,我似一個潑皮,天落下來也只不過能催我走快兩步。

    為了這種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來母親對我也越來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處,像爹。

    在臨終前,他猶自說笑,對媽媽說:「總要發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誰不會死呢?再捨不得也只好撒手。對小妹好些,遲些你會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還強呢。至於你,就委屈寂寞一點了,都四十五歲,看樣子你是沒有再嫁的機會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年我十四歲。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後說:「小妹完全沒有良知。」這句話,立刻在親戚間轟烈的傳開,至今他們認為我是個十三點。

    媽媽的唯一反應是哭得死去活來。

    其實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認為爹說得對,死亡是生命的應有正常現象,當然,可愛的親友去世,我們都哀痛傷心,但稍後應當拾回力量。

    母親沒有。

    姐也沒有。

    她們一貫地做了寡婦孤兒,挾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堅持地振作地活下去,與她們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

    啊。

    我有沒有說,姐至今還沒有對象?三十四歲,沒有約會,沒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親吵架與同我作對。我無論效什麼,她都要置評。我越是遷就她,她越是得寸進尺,為只為了誤會我可憐她。

    其實沒有這種事。憑什麼可憐她?人生難得二十,快過三十,時間過得快,誰沒有三十歲呢,除非廿九歲死了。

    況且現代女人的青春期這麼長,三十四歲正當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還根漂亮,人到這個歲數才是真正成熟期。

    只有姐一個人才以為自己行將就木。

    她這個觀念荒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發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還是會盡力把自己修飾得最美觀。

    我們並不睡一間房間,她說無法與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儲物室,一間小得只六乘六面積的雜物間。放了一張床之後,其餘空間,只好用來掛衣服,做功課,我坐地上,伏床上寫。

    姐的睡房很寬,足有十乘十四。

    獨個兒住是寂寞,所以她時常走過來,靠在我的門框上,與我說話。

    她的口氣像那種三十年前廣東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讓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個暑假,我在寫一份報告。

    那日天氣醣熱,我們家如非必要,不開冷氣,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條內褲,埋頭苦幹。

    被她看見了,就借題發揮起來。

    開頭還說得溫和:「你老是這樣衣冠不整,什麼意思?」

    「家裡三個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麼關係?」我頭也沒抬。

    「浪蕩慣了,出去失禮於人。」

    我覺得她過火,便說:「現在不興誅九族的了,我不會連累你。」

    這句話說得唐突,勾動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聲,「可是誰都知道我有個熱辣辣的十三點的妹妹。」

    我歎口氣,知道把話說過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說:「媽,你不管她,將來被人退貨,可怨不得。」

    媽媽慢條斯理的吸口煙,「我管不看她,退貨也沒得怨,反正她可以養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

    姐更生氣,咬定母親幫著我。

    媽媽又說:「大妹,我看你的口氣,比我的還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證實她是否處女了。」

    我覺得老媽這句話有莫大的幽默感,心頭一寬,哈哈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姐忽然惱羞成怒,指著我罵,「神經病,浪得那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濫?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寫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聞雜誌吧?我有圖片,」我作狀一陣亂翻,「可權充插圖,有張穿泳衣的不錯──」

    誰料她會撲上來給我一巴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體,面孔已著了一記,火辣辣的痛起來。

    我也動了真火,本能還擊,也給她一個耳摑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猶如輕量級拳手,她蹬蹬蹬退後三步,然後放聲大哭起來,奔進房中,關上了門,兩日沒有出來。

    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後,我自文學系畢業,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們的事,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因為老姐不會忘記替我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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