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見過了。」
「長得如何?」
「比所有的電影明星好看,」我笑,「又有錢有勢。」
「啊。」
「怎麼?你心裡沒有不高興吧?」我開玩笑似的問。
「怎麼會呢?」他反問:「你也太多心了一點。」
我心裡有點不快,我只不過玩笑似的問一句,如何就見得我是多心呢?他這種口氣,太不該了。
我的臉就冷了下來,自然我是比不上阿清的,一個阿清要長便長,要短便短的男人,到我這邊來便會作威作福,同是父母骨肉,我也太沒用。
於是我不出聲。我不講話,他居然也不出聲。
我心頭的火氣便慢慢上來了,但是隨即一想,我自覺又何苦與他生氣?
好就好,不好就算了,大不了回家去而已,不必動氣。
於是我就說:「我有點累了,不如送我回去吧。」
他居然說:「也好。」
我就覺得他不是好人,他只是阿清一個人的瘟生。
一個不識好歹的男人,是真叫人齒冷的,我默默的想。
當夜他送了我回去,我就決心不與劉天威來往了。
怎麼可以與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呢?
沒有阿清,我就充數,一見阿清,我就是次貨。
這算是什麼?就算是泥人,也有幾分氣在那裡。
這樣的男朋友,不要也算了,想開一點,早免麻煩。
到了家裡,我一個晚上不睡眠,心中沉重得很。
但是阿清也一個晚上沒有回來。這嚇了我一跳。
我看看鐘,三點四點的過去,但是阿清一夜未歸。
直到天亮,我在洗瞼了,阿清才哼著歌開門進來。
我非常的吃驚,因為阿清不錯是個不羈的女孩子,但是她還真是不會整夜不歸。
於是我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那種目光像挑戰似的,一點也不怕。
「你,今天不用去上班?」我問她,「是不是?」
「誰說不要?但是請假一天,也無所謂的。」她說。
「整天請假,丟了工作怎麼辦?」我責問她說。
「丟了工作,最多另外找一份,找不到,嫁人算數。」
「你昨晚到哪裡去了?」我問她,「這還像話嗎?」
「為什麼不像話?像你這樣,整天在家就正常嗎?」
「阿清,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要知道做人的規矩。」
「算了,我也忍受夠了,告訴你,我以後不要你管!」
「我是你姊姊!」
「是又怎麼樣?」她狠狠的問:「誰沒有姊姊?」
「阿清,我們兩個人是相依為命的。」我告訴她。
「誰要跟你相依為命?你根本心理變態!」她嚷。
「什麼?」
「心理變態的老處女,希望每個人都像你!」
我呆住了,「阿清,我是一番好意,你你──」
「我已經很遷就你的了,我很聽你的話,但是你妒忌我,你非得阻止我快樂不可,你真黑心!」
「阿清,」我渾身發抖,「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當然,這些是實話,你也不要聽!」她仰起了頭。
「我要問的,只是你為何一夜不歸?你就──」
「滿足你吧!」她不耐煩的說:「昨天與彼得在一起!」
「唉,你………」
「我墮落了是不是?」她嘲弄的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是不是?來,罵我吧!」
「有一天你會知道放蕩的結果。」我實在氣了。
她仰頭狂笑,「是的,我墮落,恐怕你卻連墮落的機會都沒有吧?」
我的眼淚緩緩的落下來,天,這女孩是我的妹妹?
「那好。我不管你,我什麼都不講你好了。」我說。
「早就應該這樣了,你自尋煩惱呢。」她說。
我一夜沒睡,換了衣服就去上班了,精神差極。
在五點多下班的當兒,忽然下起雨來了,我又沒傘。
雨雖然不大,淋到家裡,也叫人夠受的,我更不振作。
阿清不在家。
大概是出去了,我有點後悔昨天這樣子責罵她。
也難怪她還嘴。人不風流枉少年,她已經廿多歲了。
況且我只是她姊姊,即使是母親,也管不了廿多歲的女兒。
我真是過份了一點。
我受了劉天威的刺激,心裡不開心,難免找她出氣。
阿清雖然行為過份,但是這是她的事情了,我管不著。
這種雨天,天又黑,連聽唱片的興致都沒有了。
正在悶,忽然之間電話鈴就響了,我不想去聽。
但是鈴聲一下跟看一下,很有耐心的繼續下去。
我不得不拿起聽筒。
「阿潔?」那邊是劉天威。
「唔。」
「你在小睡吧?我剛想掛斷呢,天下雨了。」他說。
「是的。」雨聲很大,落在窗門上,滴滴嗒嗒的。
「你一個人?!」劉天威問:「有沒有感到無聊?」
「一個人很好。」我說:「我的確想睡覺呢。」
「我來陪你?」
「不必了。」
「你好像生了我的氣,昨天我又把你開罪了吧?」
「沒有的事。」聽他還麼說,我反而不想承認。
「我是個笨人,阿潔,我太不會侍候女孩子了。」
我心想:你笨倒是不笨,只不過不肯侍候我而已。
「我向你鄭重道歉,好不好?別再氣我了。」他低聲說。
我暗自想,怎麼辦呢?有勇氣一點,把電話掛掉吧。
阿清也是這麼做的,然後她就鐵石心腸似的,以後也絕不再聽,把那些男人嚇得半死,以後也不敢得罪她。
「你為什麼不講話?你不講話,我就當你不生氣了,我現在馬上就來。」
他收了線。
我怔怔的想著。我不會耍花樣,希望人家也不要耍我。
如果世界上真有報應的話,我希望我可以得一個好報。
如果沒有好報,至少讓我過得去,別讓我難受。
我歎了一口氣,擺了擺頭髮。
天這麼暗,越暗越不想開燈,這樣子,比較自在。
我把上班衣服脫下,換上一件毛衣與長褲子。
漸漸我又原諒了劉天威。可能我是多心了一點。
常常提著他過去的事幹什麼呢?是我的不當了。
每個人都有過去,過去的就算了,老掘出來,真是自尋煩惱,自作自受。
這個脾氣非得改不可,我警戒自己,非改不可。
不久天威就到了,撐著一把傘,西裝肩膀濕濕的。
「幹麼不開燈?」他問。
我笑笑,不出聲,替他放好了傘,掛好了衣服。
「我買了一點熟食,我們煮一鍋飯,就不必出去了。」
我點點頭。
倒虧他想出來的,這個主意實在不錯,樂得這樣。
「肚子餓了吧?你太不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說。
我還是不出聲。
「我向你保證,以後也不敢惹你生氣了。」他說。
我還是笑笑,他能保證,我也應該心足了,還計較什麼呢?我又不是那種人。
「說話好不好?」他蹲在我面前,誠懇的求我。
「說什麼?」
「什麼都好,昨夜我很後悔,我太不識好歹了。」
「我對你算好嗎?我又不能令你快樂。」我說。
「誰講的?你當然令我快樂,而且非常快樂。」
「是真的便好了。」我笑笑,「記住你自己的話。」
「我會的,你放心。見到你的笑容,已經夠了。」
我不響。
他握住了我的手,「阿潔,我們認識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彼此的認識也夠深的,是不是?」
我先緩緩的縮回了手,然後問:「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我家裡只有我一個兒子,父母催我結婚。」
我猛地一怔,看著他,他倒對我微微笑。
「是嗎?」
「是的,阿潔!」
「慢慢再說這些吧,現在提,實在太早了一點。」
「是的,是的,慢慢再談不遲。」他站了起來。
「我煮飯去了,你坐一會兒,開了燈看報紙。」
「太享受了,阿潔,這種安詳平定的生活。」他說。
我不出聲。
在洗米的時候,我告訴自己,男人都愛剌激。
這種安定的生活,他們又能有多久的滿足呢。唉。
我煮了一鍋飯,把臘腸蒸了,又找出了鹹魚雞蛋。
這一餐晚飯不會太離譜的,我想,菜很豐富。
要是這個真是我與天威的家,倒也好。我依依的想。
我的臉紅了一紅。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一輩子只想過平庸的生活。
嫁一個人,守住一個普遍的塚,是我一輩子的希望。
我還能夠做些什麼呢?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知道。
「在廚房裡幹什麼?」劉天威走進來問,「想心事?」
「沒有。」我連忙回頭笑了」笑,「你幹麼又跑進來了?」
「看看你。」
我坐下來,覺得客廳的燈光太暗,我不好意思了。
我又跑過去開亮了一枝座地燈。
「咦,剛才不是好好的嗎?」劉天威問我,「做什麼?」
我說:「你看報紙不方便。」
於是他不出聲。
我們兩個人居然有點尷尬,靜默了很久,看著對方。
終於天威說:「到現在,我才知道被人重視的滋味。」
我不回答。
「以前我一直單方面的付出,今天才知道傻。」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連呼吸都不好意思大聲。
然後他說:「你對我很好,阿潔,我太感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