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老師也很驚異:「不是讀得不錯嗎?你成績過得去。」
「過得去不是說我喜歡,」我坦白,「我對英國文學毫無興趣,我覺得大部份文學是無病呻吟。」
同學們竅竅私語。
我說:「不相信它,又怎麼能做好它?」
老師說:「戚同學,你真坦白……好吧,我准你退出這一科。」
「那麼下星期我就不來了。」
老師說:「不過戚同學,文學並不都是無病呻吟的,有許多偉大的著作,可以反映社會的問題,也代表人們的呼聲,甚至流行作品,也可以從中認識到當時小市民的心態。」
「是老師,」我收拾好課本,大膽從容的離開課室。
走到門口,在看見第一隻垃圾桶時,便把筆記本扔進去,拍拍手。
我笑笑。
又戰勝一次。
「扔掉什麼那樣高興?」有人在我身後問。
我迅速轉身,背後站著霍家東。
我笑笑,不出聲。「你就是綽號『冰女』的戚同學吧?」他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笑。」
我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你笑起來很明亮。」我仍然不出聲。
「放學了。」他說。
我點點頭。
「隔壁錦記的紅豆冰很好吃。」他又說。
這分明是約會我,我多麼想答應他,但終於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不想與吳中英爭,我已沒有精力,與她斗足五年,我非得在這裡停止不可。
我假裝沒聽懂,向操場走去。
我知道他不會跟上來,誰沒有一點自尊心。
到了家才慢慢後悔起來。
我托著腮想: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剛才拒絕霍家東,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照說又不是與吳中英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她同霍家東好,我就不同他好?這太幼稚。
下次再有機會,我應該怎麼做?
答應他吧。
但是此刻沿在讀書,交男朋友到底的分心的。我一生人最矛盾便是這一刻了,頭痛欲裂,決定決定決定,如何是好?
將來出到社會,相信還有更艱難的問題,這樣的小事尚不能應付,以後如何是好?
這樣吧,現在先與他做了朋友再說,又不是談戀愛,不要緊,不會有不良影響。
而且反正已經等了那麼久,也無所謂,再多等一陣子亦無妨,我看吳中英也已經夠累的了,她什麼時候放霍家東,我就什麼時候「接收」他。
也許她會取笑我,諷刺我「人棄我取」,但這不要緊。
成熟的態度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去做,自己不做的事,一定不做,無論別人說些什麼。
我高興好多,想通了就好。
照照鏡子,怕思想過度,長白頭髮。
我噗哧一下笑出來。
這一陣笑得特別多,恐怕我身上的冰層要融化了。
以後看到霍家東的時候,表情便鬆懈一點。
我這一鬆,吳中英馬上便收緊。連我站在小霍面前,她都要放下書本,到我面前來擋著。
小秋說:「這又是為什麼?」
「為要面子。」
「我真不明白,自己用不著的東西何必要霸著?」
「別貧嘴。」
「誰都看得出來,而且小霍對她的態度越來越冷淡。」
我問:「他會不會變成冰男?」
小秋笑,「那時候與你就成一對了。」
這時候與他約會,還是不對。
我同吳中英一樣傻,我喜歡小霍,但是沒有勇氣表達,她明明不喜歡他,卻又不放開他。
過完年假,情形有很顯著的變化。
吳四英終於崩潰了,她放學很快離開學校,有一個駕紅色小跑車的男孩子來接她。
她跟霍家東的關係終於告一段落段了吧。
再好沒有,冷它一冷,那麼我與霍同學就可以開始。
霍家東與我在一個站等公共車,沒有吳中英擋著,他可以與我說話。
「你很少與同學來往。」
我微笑。
「你也不愛說話。」
我低下頭,看著鞋子。
車子來了,我與他一起上車。
現在我不能拒他於千里之外。不知恁地,與他在一起,很舒服很暢快,我很喜歡那種感覺。
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與他接近。
微笑了一會兒,我也累了,於是停止。有空位便坐下,他就坐在我旁邊。
我很難為情,怎麼做好呢。
手足無措,只好目不斜視,往前看。
車子一直走,我一直緊張,我真不是個人才,人家吳中英多有辦法,三言兩語就可以約到男生……到這時候,我才第一次佩服吳中英,她有她的天才。
「你真像一塊冰。」他說。
「我……」我轉過頭去,卻沒想到兩張面孔會那麼接近,馬上又把頭轉回來,飛紅雙頰。
要命。
我羞得頭都抬不起來,強作鎮靜,但感覺到耳朵辣辣地猶如火燒。
真沒用。所以理論與實踐根本是兩回事。
到車站我微微向他點一個頭,便下了車。
我們沒有交談。
有這麼好的機會我都不懂得爭取,真想撞牆。
會讀書有什麼用?我便是這種讀死書,聰明面孔笨肚腸的人,將來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有什麼前途?所有的機會,一定叫吳中英這樣性格的女孩子霸佔去了。
我還與她斗呢,門兒都沒有。吳中英真是有一手。
回到家中,攤開功課,心思老是不集中,無法做得成,團了一張紙又一張紙,結果索性放下筆,看著窗外。
發生什麼事?我站起來歎口氣。據說這種煩惱自古是有的,第一次戀愛,患得患失……我微笑,莫非現在輪到我了?
霍家東,我想,原來他的名字叫霍家東。
我用一張紙寫完又寫這三個字,然後立刻反它撕碎扔掉,怕有人看見。
小秋說她的母親常常為了不放心而翻她私人的物件,包括信件在內,不但翻,而且細閱,讀了之後,還與她討論,今小秋與她的關係決裂。
我聽了至為震驚,怎麼可以這麼欠缺文明?我們身體髮膚雖然來自父母,但是長大之後總得有私人的秘密,我們有權保留一點自己的東西,尤其是朋友的信——呃,男朋友的信。
誰如果偷看我的信,我會很生氣很生氣。
偷看了不給我知道又還好些,看之後還要與我討論,恐怕我的反應會與小秋一樣。
我怕媽媽也會這麼做,所以這一陣子非常沒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興趣的東西都來不及的丟掉,什麼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來越孤僻,聽說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過了週末去一課,我向霍家東點頭招呼,吳中英看在眼內,不知她心內怎麼想。
我掉了鉛筆,霍家東替我撿起,我道謝。
抄筆記時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幫忙把我的書簿遞上來。
每個同學都看到他的慇勤。
我則擔心我快要近視,先兆已經出來,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師的字越寫越小。
吳中英已經戴隱形眼鏡,開頭老流眼淚,現在自然得多,無論什麼,我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敵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還是愛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課鈴響,老師離開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動作慢的同學嘩然,但接課的老師不賣賬,她說:「來不及抄的向戚瑩或吳中英借來抄。」
吳中英臉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則低下頭,裝作聽不到,我一向是個低調子的人。
這都是天生的。
吳中英天生傲質難自棄,我在高一的時候也那般作風,但今年有點轉變。你可以說我比吳中英聰明一點點,我看到的哲理,她還沒有覺察到。
不過她一直緊貼著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學,我剛在考慮如果霍家東迎上來,我該怎麼做,吳中英叫住我。
「戚瑩。」
這麼些年同學,她叫我不會超過三次。
我淡淡應她:「什麼事?」
「你喜歡霍家東?」她單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對她來說,再艱難尷尬的話都變得簡單無比。
我想一想,很鎮靜的說:「大家同學,實應當和睦相處才是。」
她笑,「戚瑩,將來出到社會,你可以做大官。中學尚未畢業,你可以打起官腔來了?」
我不理會她的諷刺,「還有什麼事嗎?」
她繼續那麼坦率的說:「戚瑩,我認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歡霍家東,我不會打撓你們,我與他只不過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視著她,並沒有露出來。我說:「我早說過,大家都是同學,應該相敬相愛。」
她歎口氣,「告訴我,戚瑩,一直這樣妨著,不把真性情露出來,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習慣這樣。」我冷冷的笑。
「難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壞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說。
她揚起頭笑,「我自你退出文學班得到啟示。說真的,何必呢,我喜歡的,根本不是霍家東那種男孩子。」
「看得出來,霍家東也並不是熱愛喜歡你。」我又說。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說。
「我們能不能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