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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亦舒

    我與小叔躲在人群中偷看她。

    小叔的雙目潤濕,我知道他傷心了。

    八年,他們曾經在一起八年。

    我們都沒有去注意那個新郎,想來他也不會有特別之處,他只是一個幸運的人。

    正當他們站在牧師前面的時候,我們偷偷離開。

    小叔不出聲,一路上用腳踢著石子。

    我說:「她離開我們陳家了。」

    小叔諷刺的說:「最多另外買一幅畫來裝修陳宅。」

    我沒有出聲。

    我很懷疑是否能夠找得到更好的水彩畫。

    真的。

    夏之誘惑

    她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女孩子,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她的長髮糾纏不清地貼在頰上、頸上,因為汗的關係,她的薄襯衫也貼在她的身上,成為一體,她是這麼的年輕,有太陽的光輝自她的雙瞳中發出來,一種刺目的光輝。

    珍珠替我介紹說:「這是我的小表妹,我們就叫她小鬼。」

    我們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種百般無聊是顯而易見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過來覆過去的看,然後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賺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聳聳肩,站起來,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說:「這小女孩正在發育時期,像隻怪物一樣,她媽媽正在更年時期,也像隻怪物,老怪物旅遊去了,現在你暫時與小怪物相處三天。」

    「珍珠,幫個忙,你就讓我住到旅館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我反問。

    「旅館裡雜七雜八的女人最多,你是個最隨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真的那樣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著臉,「一個可以跟舞女同居兩年的男人,我即使愛他至死,我也不會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傷心,她美得叫我擔心!』不過是假額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貨。」

    「珍珠,」我微慍的說:「過去的事你饒了我好不好?誰沒有一兩件錯事?當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現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總是這麼小題大作。」

    她不出聲,「反正我去東京這三天,你好好住在這裡,早出早歸,不然的話,我再愛你,你當心我叫你好看。」

    「你為什麼要去東京?這趟子模特兒出差可以使你賺多少?我雙倍還你,我們也不要分離,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麼好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憤怒的進客廳,取過外套。

    「你上哪裡去?」

    「上班去!」

    「唐——」

    「什麼事?」我問她。

    對不起,唐。珍珠走過來,以她一貫的、模特兒的姿態,微笑得有點僵硬,但不愧是一個美麗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臉頰一下。

    我發覺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著我們兩個,她正在吃一隻熟透的桃子,紅色的汁水染紅了她的唇與頰,她並不介意。我轉身走了。

    珍珠的愛給我太多的壓迫力。她愛我以全部,我報她以全部,她並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還要我的心,我把心給她,她還要我的靈魂,女人都是這樣的吧?還是只有美麗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隨大隊飛東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飛機,她也不介意,她答應過我這是最後一次,婚後她將永不再拋頭露面。

    這樣的應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榮幸,她到底是當今數一數二的紅時裝模特兒,打開雜誌,哪一本沒有她的照片與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覺得天氣悶熱,要趕回珍珠的家去等長途電話,不然她會生氣。沒結婚就成為奴隸了成為一個那麼美麗女人的奴隸,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頭,換上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坐在露台上看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黃昏永遠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欄杆也永遠是最最寂寞的,車來車往,一邊是白色的車頭燈,另一列是紅色的車尾燈更加落寞。我從來不在露台上欣賞風景。

    快點結婚也好,天天有個老婆在身邊嚕嚕嗦嗦,頭昏腦脹之餘,能夠偷生已經不錯了。

    有人在我身後開亮了燈,我轉過頭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牆站著,也穿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只是那條褲子實在短得可怕,腿是細長的,圓型的,結實的,少女的腿,曬得棕色。她的頭髮結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她看著我。

    我也只好看著她。

    「我不喜歡這露台上的風景,」她說:「實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驚她也有這樣的想法。這個外表這麼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麼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喝。

    她說:「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無能?中國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無能,表姊今年三十一歲,你可得當心點。」

    我的一日酒嗆在喉頭,差點沒給她這番話嚇得哽死,我的天,這不是小怪物,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問:「你幾歲?」

    「十七歲。」她說。

    「你撒謊。」我說:「你才沒有十七歲。」

    她揚頭笑,雪白的牙齒一小顆一小顆,雙頓是玫瑰色的,她說:「男人就是這樣,告訴他們十七歲,他們偏要往下猜,告訴他們廿九歲,他們偏要往上猜,永遠不相信女人的年齡,所以女人永遠只好騙著男人。」

    好小子劉標!珍珠還沒有這小東西厲害。

    「小東西,」我說:「跟未來姊夫說話,要規矩點。」

    她把腿擱在茶几上,她說:「姊夫算什麼?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嗎?有幾個哥哥為親妹子出過力?可是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體投地。」

    我看著她,「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沒啥意思,天氣熱,懶得出去,等傭人開飯吃,你愛聽,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無聊,你若不喜歡,那麼請由我自說自話。」

    她是這樣放肆,這麼的任性,我一生內碰見過多少女人,就是沒有她這一型的,可是她還不是個女人,但是她身體每一寸都在說: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變得手足無措了。

    她有趣的看著我,從頭看到腳,從腳再看到頭。

    「你的頭髮是費爾沙宣剪的?」她問:「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個律師?你真與一個舞女同居過兩年?」

    天呀,叫我怎麼回答?

    我咳嗽一聲,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場電影,避開這個小妖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一個這樣沒有心機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誘惑,一種與性與男女毫無關係的誘惑。我忽然發覺,那是因為她的青春,那是因為我老了,那是因為她有無可抗拒,艷陽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輕過。十六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女孩子,她是教書的,我日日到她褸下去等她下來,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著她,終於在一個雨天,我等到了她,在傘下,她看見我渾身若落湯雞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傘遞過,我趁機吻了她,吻得竟這樣熟練,一點也不像初吻。

    看了這個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當我也年輕的時候。

    天氣是這麼熟。她的身體也這麼熱。

    珍珠是完全不一樣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氣的,苗條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這個孩子,有種原始,動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獵獲了她,使人想起DH羅倫斯的詩。

    「你真的與一優舞女同居過?」她問。

    我點點頭。

    「兩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問:「為什麼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養你還是你養她?那年你幾歲?」她直問。

    「那年我廿四歲。」

    「太幼稚了,廿四歲還做這種事,聽說鬧了很大的風波,連法科也差點不能畢業是不是?那舞女很厲害是不是?你是一時衝動,連真奶於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還是蓄心跟你搗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氣了,「這話你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你要是說話不斯文一點,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奇怪,生氣了,你做過的事,人家提出來,你就生氣了。天下有這麼怪的事,大人真是難以瞭解。我考試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響,隔了一會兒,她說:「帶我出去喝杯東西,我一定乖,不給你惹麻煩。天這麼熱,夜這麼早,我悶瘋了。」

    她真是個妖怪,是的,我也悶瘋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電話。我是不是真的愛珍珠?她柔滑的肌膚,略有一點鬆弛的,柔輕的肩膀,美麗的眼波,我應該滿足了,她不吃醋時的風情,吃醋時的狠勁,她這麼重視我。

    我要等珍珠的電話。

    夜這麼熱這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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