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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亦舒

    小叔說:「哪裡這麼容易。」

    「爺爺不是給了你一幢房子?你們兩個人都有薪水收入,怎麼不能結婚?」

    「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興不起結婚的意念,你知道璞如,她一向淡淡的——唉,小明,你是不會明白的,我怎麼會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我明白,林璞如像一幅水彩畫,淡淡的。」

    小叔笑了。

    過一會兒他問:「你的小女朋友呢?」

    「哪一個?我女朋友很多。」我很坦率的說。

    「真是的,青出於藍,比你小叔還厲害。那位叫敏敏的女孩子呢?一大把長髦發的那個。」

    「哦,她,隨父母到迪士尼樂園去玩,要過了暑假才回來,從東京就直接到多倫多去。」

    「那麼打球打得很好的那個呢?」

    「嘉嘉?」我說:「她另有到象。」

    「你同誰走?」

    「我沒有固定女朋友,」我伸個懶腰,「我不需要固定的女人,嫌煩。」

    「嘩,」小叔取笑我,「才十六歲多一點哪,思想就這麼靈通,真了不起。」

    「現在只要我一個電話,她們就要張羅著打扮,穿最好的衣服,化好妝出來見我,而我所花的不過是兩張電影票與一頓晚飯。」

    「真聰明!」小叔哈哈大笑起來,「怎麼我沒有想到。」

    我隨即說:「不過璞如姐是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小叔反問。

    「為她是值得的。」我說。

    「你知道什麼?我為她,犧牲得也夠了。差不多八年,兩個人在一起那麼久,生活沉悶得不能形容。」

    「沒有她也許更悶?」我問。

    「怕就是怕這個。」他苦笑。

    「璞如姐真美。」

    「嘿,她那種美……」小叔沒有說下去。

    小叔語氣酸溜溜的,是,每逢他與璞如姐吵架輸了一仗,就會有這種語氣出現。

    我很瞭解的笑。

    電話鈴吶,小叔去聽,回來同我說:「找你,小明,你現在應酬繁忙呀。」

    我去聽電話,是小詠打來的,她約我:「情緒很緊張,怕測驗成績不如理想,來,一起玩電子遊戲。」

    「好,在樓下見。」

    小叔百般無聊問:「去哪裡?」

    「玩電子遊戲。」我訝異,「你有興趣?」

    「我也去,悶得瘋了。」他取過外套,「我請客。」

    我們在樓下等齊了小詠一齊出發。

    不用問,我也知道小叔跟璞如姐又交惡,現在一定是變得無話可說,而且暫不見面。

    我暗暗好笑,小叔說什麼都離不開璞如姐,他幾天不見她,便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可是一張嘴死硬死挺,我真有點不明白。

    戀愛中的男女,以謀殺自己細胞為樂事。

    明知離不了那個人,還要死挺。

    我們在遊戲室喧嘩的環境內逗留了近兩個小時,那種氣氛的確令人專心一致的與電腦搏鬥,暫時忘記世上一切煩惱。

    小叔點著一口煙,雙手不住把動,直落輸了一百個硬幣。以前他是神手,最近生疏了。

    我與小詠抿嘴直笑。

    就在這個時候,遊戲室出口處出現一團淡紫色,我定睛一看,叫出來,「璞如姐!」

    小叔的香煙自嘴角掉下。

    美麗的林璞如緩緩走過來,她說:「傭人說你在這裡。」

    小叔連忙取外套,「璞如——」

    也不向我們道別,便身不由主,跟著女友出去了。

    小詠說:「那是一個標緻的女人。」

    「是的,長得很美。」我贊說。

    「你小叔很愛她吧,看得出來,她一出現,他的魂魄便立刻歸位。」小詠說。

    我苦笑,「戀愛!」

    小詠用手撐住頭,「雖然可怕,也想試試,一定很刺激,過癮。」她很嚮往。

    「那麼快快愛上我吧。」我笑。

    「不是說愛就愛的,往往發生得很突然,像疫症。」

    我說:「小說家早就這麼形容過了。」

    「可不是恰恰說對了。」小詠也笑。

    那天晚上,我問小叔是否與林璞如言歸於好。

    他大力吸著煙,「嗯」的一聲。

    我又說:「既然不能沒有她,只好遷就一點。」

    他用手搔搔頭皮。「沒想到比戒煙還痛苦。」

    我笑了。

    廿八歲的小叔有時比我更加孩子氣。

    當林璞如約我去滑水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

    我拖著小詠與我同往,但小叔沒有空。

    林璞如穿一件時下最流行帶裙邊的一件頭泳衣,直頭髮沾了水更加烏亮動人。

    我與她在溫柔的日光下閒談,很自然的說到小叔身上去。

    「你們是相愛的。」我說。

    「愛有許多種,」她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看她一眼,「比人家大幾歲,就一直說人家愚魯。」

    她微笑中帶著苦澀。

    「你們兩個,老是給我樂極生悲的感覺,為什麼不互相遷就一下呢?」我說。

    「嘖嘖嘖,說話多像個老人家,你的女朋友倒是受得了你。」她取笑我。

    我有點難為情,把頭伏在手臂上。

    「你們是一對璧人。」我又說。

    「別人眼中的幸福是不可靠的,但凡不申訴的當事人,永遠給別人幸福的感覺。」她說。

    我說:「幸福根本只是一種感覺。」

    「我並不覺得我幸福。」

    「會不會是你太貪心?」

    「不,我得到的實在不多。」

    「小叔並沒有其他的女朋友。」

    璞如忽然拍拍我的頭,「你把男女間的事看得太簡單。」她笑。

    我看著她,日光把海水的顏色映到她眼睛裡,使我有種暈眩的感覺,我低下頭。

    小詠過來,「你們在說什麼?」

    小詠的嬰兒臉散發著無限的青春。她蹲在我們身邊,一心一意要聽我們的對白。

    我笑說:「我們在說男女間的事。」

    小詠說:「啊,宇宙的奧秘。」

    「是的,」我說:「大概更要高深莫測。」

    璞如姐說:「也不見得,很多人白頭偕老,根本沒有花過什麼勁。」

    她不是沒有感慨的。

    「璞如姐,別鑽牛角尖,來,我們游出去,看誰游得最快。」

    晚上,小詠的鼻尖與肩膀被太陽曬得紅咚咚,我們在喝咖啡,她問我,小叔與璞如姐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

    我說不知道。

    「我沒問。」

    「為什麼不問?」

    「因為不禮貌。」

    「沒有好奇心?」

    「問了人家也不會告訴我。」

    「可是我看見你很深入的同她討論問題。」

    「是的,很『深入』地討論很,『廣泛』的問題。」

    「我真服了你,小明,這麼老氣橫秋的。你那璞姐,美是很美,不過怕不長久,快三十了吧?」

    「你怎麼說得人家快要與世長辭似的?」

    「三十歲?差不多了。」小詠聳聳肩。

    「你自己也很快會三十歲!」

    「你對璞姐,好得很呵,」小詠向我投來懷疑的一眼,「什麼都要幫著她。」

    「是的,我很喜歡她,希望她會成為我的小嬸嬸。」

    「有沒有叫你的小叔加倍努力?」

    「他省得。」

    小詠又再看我一眼。

    小叔有沒有加倍加油?他沒有。

    他留給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多。時常約了朋友去打彈子打網球,更組織了一隊旅行團到夏威夷群島去,隊員裡沒有林璞如。

    璞姐說是她自己不要去,「那裡什麼都沒有,一片沙灘一個太陽,曬得金星亂冒,回來一面孔不褪色的雀斑,我才不要去。」

    小叔並沒有為她留下來,他興致勃勃的要去打龍蝦。

    去了十天,回來的時候,身邊貼著個熱女郎。

    冒火的身裁,深褐色的皮膚,鮮紅的腫嘴唇,與細長的媚眼。

    我吃驚至張大了嘴巴,十秒鐘合不攏嘴。

    啊!璞姐怎麼辦?

    這個就是小叔的新歡?

    我見到小叔時,很不客氣的問他:「林璞如知道你回來了吧?」

    「我還沒見過她。」

    「怎麼,你們算是完蛋了?」

    「咦,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我關心她。」

    小叔笑,「這樣吧,我把她讓給你,你進行十年計劃,長大了追求她,只可惜屆時她已三十六歲,垂垂老矣。」他大笑。

    我呆住,沒想到小叔會說出這麼沒心肝的話來。

    「小叔——」

    「我們大人的事,你別理太多好不好?」小叔不高興,「我自然有分數,還有,不准你在大人面前多嘴。」

    「是。」我說。

    他變了,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小叔。

    他一直沒有去找噗姐。

    隔了幾個星期,我去了。

    璞姐放學,我在校門口等她,截住她。

    「是你,小明。」她的聲音很平靜,「好久不見。」

    我說:「好嗎?」

    「來,我們去喝一杯咖啡,別站在路中央。」她說。

    我自然求之不得。

    坐下來,她把課本擱在一旁,專注的喝起咖啡來,並沒有說話。

    她穿一件白色網孔的襯衣,粉紅色與白色細隔條裙子,烏黑的頭髮,雪白的面孔,整個人略帶愁容,她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天使。

    「為什麼來找我,有什麼事?」

    「想看看你。」

    「我已與你小叔分開,你知道嗎?」

    「已正式分開?」我問。

    她忽然笑,「我們並沒有登報聲明,但是他通知了我,我並不反對。」

    「為什麼?為什麼分手?」我很痛心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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