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認天天去小酒館坐是錯誤。一個受過正統更好教育的女子,行為舉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來鎖上門,躲在無人之處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園,沒有理由要去。我們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潑,感情生活講究平穩,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覺得非常寂寞,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間這樣絕望,不知道何時何日又照進來一絲金光。
我知道祖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個好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朋友,我是個驕傲的人,面孔上表現得十分民主可親,但內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環境與生活背境不一樣,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平凡得極之普通的一個人,他們在他們環境裡應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來算是什麼?她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與他們爭執是因為沒有必要,他們不懂得我,他們沒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頭有臉的人群裡,單具有一個名字是不夠用的,我不能允許人家問我的男朋友:他是誰?我可以沒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個普通的男朋友。我的習慣是這樣,四周圍的人習慣也這樣,除非我打算結婚,與丈夫躲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裡,永不出現,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我自問不會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樂。
但是在玫瑰園裡我得到一份安靜,聽祖在一個角落彈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來,絕對是種喜悅。
一個星期六,我到玫瑰園裡去,他正在彈「情人的眼淚」,我一聽就認了出來,這是一首動聽的歌,祖彈得非常流麗。他見到我,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坐在他身邊,抽香煙、喝啤酒,向他點點頭,微笑。
他看著我,手指未曾停下來。「你很久不來了。」他說。
我不便向他解釋,只是微笑。
他穿著一件黑緞子小背心,不曉得是什麼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繡滿了彩色的花。
我說:「清朝年間,一個貝勒重病,親王不肯去看兒子,說他活該,直到他垂死,那父親才勉強的去了,一進房門,看見他身上蓋著黑袍子,上面繡滿花與蝴蝶,做老子的很傷了心,一言不發回頭就走。」
祖笑,「你怎麼會曉得這種故事?」
「書裡看來的。」我聳聳肩。
他點點頭。「你心情好多了?」
「並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還是寂寞的一個人。」
「你想得太多太遠太精密了。」祖說。
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得很對,生命,我對生命這麼悲觀,一點點的事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人,是不是?」祖說:「家庭背景那麼好,富有,教養是上等的,從小什麼都不必愁,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擊是下不了台,傷了自尊心,沒面子,猜得對不對?」
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麼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麼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藉口。」
「你真是這麼洞察世情。」祖笑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的缺點,我喜歡把事清算個清楚,從來不編故事來做夢,我很驕傲,不允許自己活得糊塗。」
祖看著我。「你十分難得。」
「謝謝你。」我也笑。
「你家人與你一般的驕傲?」祖停止琴聲。
「豈止一般!」我說。
菲律賓歌女坐下來續彈。我與祖坐到一張雙座位的沙發上。
祖問:「你到玫瑰園來,他們反對?」
我不響。
「一定反對了。」他微笑,「看到你與個洋琴鬼說話,他們會怎麼說?」
我連忙說:「祖,我們只是驕傲,我們不惡劣。」
「你不像那種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種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說中才出現的。」
我說:「那是寫小說的人想瘋了,巴不得有個千金小姐私奔出來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愛家,家這麼舒服,為我做過那麼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們,他們是對的,永遠對的。我受過教育不能讓我荒唐。
祖詫異的說:「你這麼的自負!」
「是的。」我溫和的說:「祖,我們說別的事。」
他側著頭不響。
我看著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會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問他做什麼,我只能說「在玫瑰園彈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麼說什麼,但是我自己都會笑自己:看,你讀了那麼久的書,這樣優秀家庭出身的人,長得還不壞,怎麼跟一個彈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覺得墮落了,怎麼還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犧牲,感情是互相欣賞,教育水準生活背景不一樣的人決不能夠互相欣賞。做朋友我不介意,怎麼樣的人,只要不太過份,都可以成為朋友。男女之間不一樣,我可以錯,但不可以墮落。絕不可以。
祖說:「我高興認得你,你的態度不一定對,可是……我們說別的。你沒告訴我,你喜歡誰的歌。」
「好的都喜歡。歌的好壞容易分辨,跟小說一樣。」
他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自負。」
「不,」他溫柔的說:「我喜歡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這個寂寞是有代價的,我的自尊比什麼都要緊。
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內心要炸開來,表面上得裝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園去,希望聽到祖瞭解的聲音,奇怪我竟把這麼多事告訴他,從來沒有的事。
到於祖我是放心的,高興的時候我說高興,沮喪的時候他看得出來,他永遠瞭解,他的人格簡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個在夜總會唱歌的人。
我沒有每天去玫瑰園,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訴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單純,像個小孩子恢復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問:「祖,你快樂嗎?」
祖說:「是的,我快樂。」
「真的?」我不相信,「怎麼可以快樂?」
「滿足。」他說:「知足常樂。」
「亂說!」我笑:「別來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時,盡量早起,練鋼琴、玩結他、吃午飯,下午帶弟妹到公園走走,或是看電影,雖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裡都有壞人,我承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學裡複雜,但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得那麼漂亮,純真得極可愛的。
我很羨慕他這一份誠意,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寧缺母濫。」
這可說到我心坎裡去。「你不喜歡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沒碰到適合的人。」他說。
「你不寂寞?寂寞沒使你後悔?寂寞沒使你哭泣?」
我把頭枕在他鋼琴上,很低聲的問,我知道在問的是一個秘密。
他說:「有,每一個人都會有。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碎,眼淚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麼樂觀。我說話很放肆,他並沒有被得罪,他是個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記人過。這樣的人應該把他列為朋友。
所以我說:「祖,你真優秀,我真高興我可以來玫瑰園與你說話。」
他微笑,有意無意,又彈出一首歌。
他使我溫柔。
我想我們確實是老朋友。
我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玫瑰園,忙著辦一件事,再去的時候,祖不在。我以為他走開一些時候,可是等半小時他也沒回來,我覺得緊張,問那個菲律賓女子。
她眨眨眼,問:「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馬上沉下臉,她怎麼可以這樣問,亂開玩笑,當然我不是,她應該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麼容易找到男朋友,還用來找祖說話?
我說:「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請假?」
「他病了。」
「重要嗎?」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給你。」
「不要了。我隔幾天再來。」我說。
我怎麼可以上門去看他?他不會是重病,只是傷風,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園,他還沒回來。我想念他的琴聲,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閃爍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發生了什麼。玫瑰園沒有他就不似玫瑰園。
我考慮很久。我該不該問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訪他,就不必多此一舉,那菲律賓的女人一定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以後我來玫瑰園太不方便,他們會背後鬼鬼祟祟的造謠。划不來。
但祖對我這麼好。他忍受我的驕傲,他這麼和氣。他永遠有耐心陪我說話,現在他生病,我絕對應該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後失望——家人會怎麼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園彈琴的,玫瑰園是一個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