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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亦舒

    「她有膽子跟我說話?」我震驚,好!我聽聽看,我服貼了,她有種!

    我取過電話。這陽明的聲音是清晰明亮的。

    「姐姐?」她這樣稱呼我。

    我冷冷的說:「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露的姐姐,我請求你離開露,她還有下半輩子的幸福要顧及,你不能引誘她,去找別的犧牲者吧。」

    「我很愛她。」

    「你使我嘔吐。」我說。

    「真的有那麼嚴重?」陽明淺笑,「並不是你想像的,你看HUSTLER雜誌太多了!」

    「你膽敢侮辱我,」我怒火中燒,「你如果不離開露,你走著瞧。」

    露在一旁說:「我不會離開她。」

    「上帝基督!」我說:「我要擲電話了。」

    那邊很恆靜的說,「我們都是成年人——」

    「你幾歲?」我忍氣問。

    「廿四。」

    我呆住,沒想到她更年輕。

    「你是幹什麼的?」我又問。

    「我是電影演員。」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頭上。「你不可能是林陽明!」我說。

    「我是的。」她說。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我不能再忍受了!」我放下話筒。

    我瞪著露,「她不是林陽明。」

    「她是的。」

    「但是她有全世界的一切!你們到底誰先把誰往這條路上帶?」

    露不回答,她到浴室去洗臉。

    我趕上去,「露,你可以隨時找到你喜歡的男人——」

    「我有事,我要先走一步。」她說:「對不起,姐姐,」她在我額前親一下。

    「你別走!」我說:「露!」

    她轉頭,她一臉的懇切:「姊姊,我這一生人,什麼也不如意,爸爸離開我太早,我沒有足夠的愛。我的工作崗位不理想,我沒有足夠的金錢。我沒有讀成BAR,學業也不滿足,你想想,姊,這是我一生人當中唯一有安全感的時刻。」她說:「讓我快樂一點過下去吧。」

    我的眼淚流下束。

    「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我責問。

    「你知道這個城有多大,我不想別人先告訴你。」

    「謝謝你。」我恨說。

    她看著我一會兒,終於開門走了。

    我要吞服多少鎮靜劑才能入睡。我簡直不能接受,露竟成了一個同性戀者。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能問:你們接吻嗎?擁抱嗎?

    還是:你們可有打算結婚?

    我跑到街上,把所有刊登林陽明的電影畫報買回來翻閱。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一張臉稚氣與秀氣兼有,嘴唇很薄,鼻子小巧筆挺,當紅的女明星。兩個這麼出色的女孩子,忽然同時對男人失去興趣,怎麼會。

    我捧著頭,難過得不能克服。

    然後電話鈴響了,我接。

    「露在嗎?」那邊問。

    「露早已經走了,」我說:「你是陽明?」

    「是。她走了多久?」聲音是關心的。

    「走了很久,你不是約了她吧?」我問。

    「沒有。」她說。

    「你在什麼地方?」我問:「拍戲?」

    「我現在收工,正要出來接她。」她簡單的說。

    我沉默一下,如果我能與她談談——我說:「你要不要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

    「在家吃?」她問。

    「是的,我會給你一副銀筷子,我保證不會在菜中下毒。」

    她輕笑數聲,「我不怕,十五分鐘後到。」

    「喂,你開車當心!」我忍不住關照一句。

    她停一停,然後說:「你與露一樣的動人。」

    電話掛斷了。

    我只是想見見她,與她說個明白。

    她來了,來得很快。

    女傭人去開門,我一見她便呆住,名不虛傳,她的確長得美。短髮剪得很時髦的款式,白T恤白褲,嘴角振一抿,算是笑過了。

    我說:「請坐,別客氣。」接著問:「褲子是聖羅蘭的吧?窄得很好看。」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開場白,一定如此。

    她算不算女人,我不知道,也許露當她是男人,這些又不能問,我忽然克服了傷心,轉而代替的是尷尬,也許因為她長得太端正秀氣,絲毫沒有骯髒感。

    我很大方的問她喝什麼。

    「血腥瑪麗,謝謝。」與露一樣的飲料。

    我做了一杯遞給她。

    「謝謝。」她說。

    我暗暗留意她的舉止,一切沒有異樣,她斯文有禮,照片上看來比較有味道,但是真人更為自然。

    我試探著說:「你沒有生氣吧,剛才我在電話中對你吼叫。」

    「沒有,怎麼會呢。」她笑!即使是笑還是很驕傲的。

    我會很喜歡她,真的,我喜歡她的身段衣著與聲音,容貌更是不必說,如果不是露,我會非常喜歡她。

    「你交際很廣?」我又問。

    「並不見得。」她說:「拍戲太忙。」

    「你是如何認識露的?」我再問。

    「我告一家雜誌譭謗,在律師樓處見到露。」她說:「我很欣賞她,她可以一口氣舉三十個案例,當事人與年份都一清二楚。」

    「官司打嬴沒有?」

    「庭外和解,整件事是露經手的。」她說。

    「你們成了好朋友?」我問。

    「是的,我們兩個人都很寂寞,所以我們開始約會,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我送她一隻金錶,因為她幫了我一個大忙——」

    「是她戴著的金勞嗎?」我像在聽一隻故事。

    陽明很大方,「是的,我也有一隻,你看。」她遞出手腕。

    她的手很細緻,皮膚好得不得了,指甲修得極乾淨,沒有搽指甲油。

    我抬起頭。

    「然後我們發展得很自然——」她欠一欠身,「我可以抽一枝煙嗎?」

    「當然。」

    她自皮包內取出都彭男裝打火機,點著了煙。

    「你抽的是什麼?」我問。

    「藍圈。」她說。

    「很濃的,是不是?」我說:「露抽三個五。」

    「她在英國唸書的緣故。」陽明微笑,「但是她沒有煙癮,一個月抽一包,煙都發霉,點也點不著。」

    她說到露的時候像是很高興,臉上那股倔強的味道忽然消失,變得很溫柔,凝視著我。

    我直接覺得時間彷彿又回去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當我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花不盡的青春,無限的逍遙。傍晚潮濕的薰風使人陶醉,恍恍惚惚,舒服得很,我幾乎想轉變意見,隨得她們去,甚至是表示贊成,是因為陽明這雙眼睛?一層霧蒙在她的眼睛上。

    她說:「單身女人是很寂寞的,你也應該知道,露說你分居三年了。」

    「是的。」我說:「我們都很寂寞。」

    她按熄了煙,「我們也很驕傲,沒有好的伴侶便不要。露喜歡與我在一起。」

    「你可明白你們兩個人的犧牲有多大,你們永遠不會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惋惜地說。

    「是嗎!」她反問:「你覺得凡有家庭的人,都等於有幸福?」問得很嘲弄。

    「可是我們不能轉變乾坤陰陽。」我說。

    她看著我,笑了。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為什麼,竟有點不好意思。

    「露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說:「她為我的生命增加色彩。」又是一個微笑。

    「色彩?聽說你男朋友很多。」我提醒她。

    「那只是傳說。」她說。

    「人們不會原諒你們。」我舊話重提。

    「我們活在世界上,不是求人們原諒。」她不在乎。

    我歎口氣,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女傭人把飯菜擺了出來。

    「請吃飯。」我說。

    門鈴響得很急,女傭去開門,露衝進來站住。

    露已經換過了衣服,白襯衫,藏青裙子。

    露靜靜的看了我們一眼,坐下來。

    陽明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低聲說:「不要怕,沒事。」

    露慢慢靜下來,對我很敵意的看著,我自己的妹妹。

    她說:「你約陽明,應該先告訴我!你們說的話,我有權知道。」

    「露。」我說:「你要弄清楚一點,你比陽明大好幾歲,有什麼道理叫她對你負責任?」

    露站起來,「陽明,我們走。」

    「吃完飯好不好?」陽明抬起頭,一個線條非常好的下巴。

    「我不吃。」露皺著眉頭,「我們走。」

    陽明順從地放下筷子,看看我,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先走一步。」

    「露,你太過份!」我說。

    露不答我,走到大門處,轉過頭來,陽明與她站在一起,多麼美麗的一對女孩子。

    她們拉開門走了。

    我走到露台去看她們。

    陽明的狄若停在樓下,她替露開了門,把手放在露的肩膀上說話,露低著頭,然後她吻了露的臉一下,一切顯得這麼自然。終於她們上了車,車子開走。

    憑良心說,一點反常的感覺都沒有,只使人覺得兩個人相愛總是好的。

    怎麼辦?我的思想不能定下來。

    半夜睡不著,我終於撥了一個電話。

    「對不起,玫瑰,」我說:「吵醒了你?!」

    玫瑰在那邊輕笑,「沒關係,今天酒店裡很忙,剛睡,你有什麼事?」

    我幾乎可以看到玫瑰撩起她長髮的樣子。

    「我心裡很煩。」我說。

    「為什麼?告訴我。」

    「我妹妹在戀愛。」

    「太好了。」她說。

    「她愛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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