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我很感激她給我的歡容式鼓勵。
「好嗎?」我由衷的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食物仿得差不多,快進來,來看我給你買的貝殼。」
我進屋內,客廳裡整整齊齊放著兩副碗筷,另一旁是她新作的習作。我蹲下來視察那籃貝殼,一隻隻挑來玩。
「你的烹飪技術與作品一樣好。」我說。
「才怪,」她笑:「我的烹飪勝過畫多多,也許我應去唐人街開一家快餐店,專門買炒粉飯面。」
我搖頭笑,急急幫她在廚房張羅。
她並不是熟手,但不致於手忙腳亂,一切做得井井有條,雞湯裡還有考究的百葉結,我很納罕。
「你到南部,是買菜去的?」我說:「這麼多好菜。」
「不,城裡開了家雜貨店。」
「中國人開的?」
「怪就怪在這裡,雖然什麼都有,店主人卻是猶太人。」
「啊。」我也嘖嘖稱奇。
炒年糕做好了,雖然黏嗒嗒,但也是甘香可口,筍絲尤其美味,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我吃很多,而且吃完之後,喝了湯,就躺在她家的沙發上。太舒服的緣故,不想動。
嘴巴嚷著:「我來洗碗我來洗。」
「好,都留給你。」她說。
我又說:「不知怎地,一來你家,就自然而然的想睡,為什麼?」非常不好意思。
「因為心無旁騖,」她笑說。
「是的,」我說:「有種異樣的安全感,司徒,你不介意吧,躺一會兒,立刻替你洗碗。」
我並不是個滑頭的人,可是對司徒卻不止一兩次的信口開河。
我睡著了。腦細胞的活動量卻比醒的時候更活躍。
夢中日月長,歡樂少,愁苦多,看見溫柔穿起白紗結婚,離我而去,又看見司徒問我:「你向我求婚,我不能答應你。」我大聲一叫,醒來。
「什麼事?」司徒在一旁作畫,轉過頭來問:「什麼事?」
「做惡夢。」我說:「幸虧天沒有黑,這一覺不致於睡得太長。什麼時候?」我想出去走走。
「下午四點半。」她說:「睡了三個鐘頭。」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別浪費時間。」
「不是說洗碗?」她取笑我。
「啊是,馬上洗。」我往廚房那頭走過去。
「早洗完了,」她抱著手,笑吟吟看著我。
「罰我請看戲。」我說。
「也好,」她遞外套給我。
與司徒在一起,就是這麼和煦。我認識很多人,一旦失戀,第二個愛人往往是比較普通的女人,因為他們在大戰之後分外需要休息,現在連自己都一樣的態度。司徒有她的特別之處,但脾性出乎意料的溫婉。
整個假期我們都在一起,感情一日千里。
等到大小尊尼回來時,有一種大勢已定的現象,他們很快便發覺,替我高興。
我說:「先別太樂觀,她還要到中都去讀書。」
小尊說:「中部有多少公里?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少擔心。」他同我擠眉弄眼的。
我也稱是。情況比前好得多。司徒臨走時向我說:「我走後你要時常來看我。」
我說:「我會安排個時間表,一個月我來三次,你回報一次,如何?同時你去入學時,我會同往,陪你安頓下來。」
大尊說:「咱們這間學校又沒有純美術系。」惋惜地。
我說:「別懊惱,朋友間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不知多好。」
小尊說:「阿Q精神。」他推我一下。
我說:「未必。」我滿意的看著司徒。
大尊說:「阿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說:「我也這樣想。」終於笑了。
「大家到酒吧去喝一杯,來!」司徒說:「這是我最後一個工作周。」
我們四個中國人,一起向學校的酒吧湧過去。
我有種感覺,以後我的感情道路,會平坦得多!
老師
我走到課室人還沒有進去,就聽見兩個女孩子的聲音在那裡聊天。「蜜斯王的衣服是很大方的,我喜歡冷天時她那些絨長褲。」「是的,小蜜斯王是很漂亮的。」
我聽了忍不住笑出來,她們叫我小蜜斯王,因為還有一位是大蜜斯王。教書的人可能有機會碰到千奇百怪的事兒,年輕人的花樣層出不窮,熱鬧得很。
我走到課堂,坐下來。發覺聊天的是張慧中,慧中有個英文名字,專門給洋老師用的,我還是叫她慧中,另外一個是陳美容。這兩個學生平時很要好,功課也不錯。
教完一節,我捧著本子預備下課,一個稚氣的聲言把我叫住,我轉頭看,是戚家明,咱們班的高材生。
「什麼事?」我問他。
「蜜斯王如果有空,我希望與你談一談。」他說。
「是功課嗎?」我笑問:「你們事情無關大小,老是找我聊,什麼科該找什麼老師啊!」
是的,我沒有家庭,時間比較空,所以工作不免賣力一點,學生們很敏感,所以飛快的發覺了,總是圍著我問這問那。
我說:「第七節我沒有課,放學等你吧!」
「謝謝你,蜜斯王。」
他走了。走過慧中身邊,慧中看了他一眼。美容也看了他一眼,全班女生都看他,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不但漂亮秀氣,而且溫文可愛,還沒長大就知道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人才是永遠不會被埋沒的,他心裡有數。
教書有時候非常的累,站在那裡不停的說話,學生換了,教的還是那些東西,我上課從來不說笑話,有些老師連笑話都翻翻覆覆的講,真是最大的笑話。
我覺得很好玩,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累,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好處,隔行如隔山,所以我教書教了那麼久,從來不想轉另外一個行業。
整理一下書本,我打了一個呵欠,懶腰還沒伸完,戚家明已經在門前出現了,我頓時漲紅了臉,非常的不好意思,到底做一個教師,需要把最好的一面讓學生看,絲毫錯不得。
我向戚家明說:「請坐。」
他笑著坐下了。
「有什麼事沒有?」我問:「關於什麼的?」
「是生活上的。」他說:「感情的問題。」
「感情也是很多種,你的是哪一種?」我問。
「男女感情。」他有點難為倩。
我忍不住笑,「男女感情?」我問:「你太年輕了,今年幾歲?十七?十八?這種年紀,最好遠遠的離開男女感情,專心讀書。」
他說:「我很贊成專心讀書,」他有點感慨,「老師,你知道我的功課不錯,但是感情有時沒有選擇,發生了就發生了。」
我納罕的看著他,我一點都不敢看輕年輕人,我知道只有他們才懂得愛情,還是毫無摻雜的,像林黛玉,像茱麗葉,但丁的比亞曲斯,莫不是十多歲的孩子,我不懷疑他在戀愛,他的大眼睛閃閃生光,陰暗不定,他的神情故作鎮定,是的,毫無疑問他的這一場病還真的不輕。
「你真的愛她?」
「我很肯定,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他說:「我一進校門就注意她。」
「胡說!」我笑,「你今年才十八歲,在這間學校已經念了六年書,難道十二歲就懂得談戀愛?」
他微笑,不說話。
「你的對象是在這間學校裡?」我問。
他點點頭。
是慧中?是美容?我不方便問。
「她一定很漂亮?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我說:「年紀那麼小,絕對不適合談戀愛,戀愛是非常占時間的,事實上不允許你分心,你今年要考大學。」
「你盡力反對?」他問。
「是的,傾力鼎力地反對。」我說:「你學一學控制自己,對方知道你的感情嗎?」
「不知道。」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變成一種美麗的嗚咽,他用手搗著臉,「她不知道。」
「家明,有很多事要再三考慮才能做——或者你可以先請她去喝一杯茶?看一場電影?」
「她不會答應的。」
「你怎麼可以如此肯定?或者她並不討厭與你出去?」
「蜜斯王,你會不會與我出去喝茶?」
「我怎麼同呢?我是你的老師啊,老師與學生之間,當然是要有一條界限的,相信你們會諒解。」
「是的,她也是我們的老師。」
「什麼?」我問。我非常的震驚,我不敢問下去,也喪失了談話的興趣,「家明,不要再說了,你好好的唸書吧。」
「謝謝你,蜜斯王。」
「家明,對不起,我不能幫忙。」
「你已經幫了忙了。」他笑一笑,走了。
我暗自猶疑,孩子們真是孤僻,那麼多青春貌美的同學,他正眼也沒有看,但是卻愛上了老師。
有一天我到飯堂去喝咖啡,他坐在我對面,正與慧中說話呢,看見我連忙撇下慧中走過來,我倒是希望他與慧中約會,兩人是天生一對。
「家明,好不好?」我問他。
他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連面色都那麼好,兩頰紅,膚色健康,年輕得這麼美麗,我想到自己臉上的細皺紋與雀斑,低下了頭,只能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