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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亦舒

    放了學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擋擋寒氣,玩一兩手飛鏢,與女侍應說幾句笑話,那才是正經。

    學生生活非常沉悶,並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樣輕鬆,泡在校園中曬太陽,閒時往歐洲逛,當然,我們閒來也曬太陽,閒時也去歐洲,只是除出這一類苦中作樂,尚有許多苦經不足為外人道,壓力大是其中一項。

    但是會習慣的,長期受功課壓著,畢業生說一旦壓力消除,整個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對我來說,最痛苦的是思念溫柔。

    我們訂婚後分手,晃眼三年,雖然年年見面,始終想念她的日子顯得太長。

    今日尊尼仔同我說:「吧裡來了一個新侍應,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覺得納罕,偏僻小鎮,很少華人,更不用說是在酒吧工作。

    我到吧裡,她正在擦杯子,看見我,她向我點頭。

    「你一定是左君則。」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問。

    「聽說這裡只有三個中國學生,大尊尼、尊尼仔與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隻隻安置好。

    她長得不俗,有一把烏亮的頭髮,慧黯的眼睛,時常笑,和藹可親。

    「有什麼要幫手的,盡量出聲。」我說。

    「謝謝各位。」她很有禮。

    「你也是學生吧。」氣質是可以察覺得到的。

    「噯,讀到膩了,索性犧牲一年學分,先做做事再說。」

    「什麼科目?」

    「不提也罷,也許自己不是唸書的材料。」她笑。

    「不要緊,想想清楚再讀未遲。」我留下電話地址。

    「你們真好。」她很感動。

    「噯,同胞在異鄉相逢,應當如此,」我笑,「我初往歐洲碰到會說英語的人,已經好算三分親了。」

    她也笑,我告辭。

    當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課,小尊尼來敲門借筆記。

    他這傢伙,什麼都是問我借的:功課、書本、文具……但結果他的功課比我好,你說氣不氣人。

    「見過司徒了?」他隨口問。

    「嗯。」

    「很不錯的女孩子,不過他們念美術的人多數很任性,老師給分數低一點,馬上不念,跑出來找事做。」

    「是嗎?就因為如此嗎?」我問:「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他扮一個鬼臉。

    他的確是很有辦法,我們三個人當中,數他最滑溜,大尊尼則比我還要木獨。

    「想想也是,」他說下去,「做人何必要太過委屈自己,又沒有家累,愛怎麼就怎麼。」

    我說:「社會是有一定制度的,少數服從多數,人人不想委屈自己,為所欲為,那還了得,任性的代價是很大的。」

    「你真有點奴才格。」他笑,「難怪教授都喜歡你。」

    「不見得,教授愛的是你。」

    「溫柔有消息嗎?」小尊尼問。

    「很久沒來信了。」

    「阿左,你不應那麼節省,搖個把長途電話回去也是應該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訕訕的笑,「拿起電話也沒什麼好說,她生日時候,我打過去。」

    小尊尼還在搖頭。

    忽然我心煩,「你拿了筆記回去吧,別在這裡煩我,我還有功課要寫,不然的話,誰借給你用。」

    他笑著離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決定在復活節回去看溫柔。省一點總可以的,明年就畢業,我們該結婚了。

    熄燈上床。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精神不足,放學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卻纏著我,說是司徒生日,我們有義務替她慶祝云云。

    我順他們意,在酒吧喝了兩巡,再返宿舍,有長途電話找我的記錄,是溫柔。

    真該死,她找我我不在。

    連忙正襟危坐,等她的電話再來。

    一小時後,聽到她的聲音。

    我問:「有什麼事?」心內忐忑不安。

    她在那邊笑,「沒事不能打電話?」

    直覺上的覺得有事,催她講。

    「我寫了封長信給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說。

    「復活節來看你好不好?」

    「你讀完信再說吧。」溫柔說:「這一兩天就該收到。」

    我說:「為什麼不能現在講?」

    「三分鐘到了。」她說:「我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電話。

    我呆半晌。

    打一個長途電話來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蹺,這封信裡說些什麼,可想而知。

    我瘋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溫家是認識的,應該聽到什麼蛛絲馬跡。

    回到酒店,他們正在切蛋糕。

    我問:「小尊尼——」氣急敗壞。

    「怎麼又回來了,剛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遞上來。

    我只得暫時按捺下來,控制著情緒,把蛋糕送進嘴裡。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遞給我一杯酒,我仰頭喝下去,也不知是什麼,火辣辣的。

    「你怎麼?」小尊尼問:「面如土色?外套也不穿,當心冷壞。」

    我也顧不得有司徒在一旁,問他:「是不是溫柔不要我了?」

    他頓時靜下來,惋惜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了,永遠最遲知道的是當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裡面非常空洞,事情來得突然,那種衝擊還沒抵達腦部,所以還不知痛苦,我只是呆呆的看著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別勸我,」我說:「別為我好,別出聲。」

    司徒靜靜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問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麼人走?告訴我。」

    「我也是聽我妹妹說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級半級,平日對她很照顧,也可以說是乘虛而入,後來就逼她同你攤牌。阿左,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決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我有志氣,你們放心。」

    大小尊尼異口同聲,「當然,阿左,你的條件那麼好,誰會替你擔心?」

    我舉起酒杯,「來,不多說了。司徒,祝你生辰快樂。」我又一乾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離開。

    走到酒吧門口,才覺得五臟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後,我茫然回頭,他在苦笑。

    我們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話都沒說。

    以後我絕口不提私事,三日後收到溫柔的信,很長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來覆去看十多遍,會得背了,然後一把火燒掉。

    她有她的選擇,我決不會破壞她的好事,我決不妒忌,我決不懷與她同歸於盡的念頭,我決不自暴自棄,決不到處訴苦,決不將失意形諸於色,決不決不決不。

    我要咬緊牙關挺過去。

    時間總會過去的,這些煩惱一定會淡出。

    當其時必須振作做人。

    我可以縱容自己,可以哭笑難分的做人,可以對每個人訴說溫柔這個女子無情無義,狠心狗肺,可以將我們過去的山盟海誓公開,可以聲討她的新愛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搶地,可以發洩得淋瀝盡致。

    但失戀已是最大創傷,我何必唯恐這個傷痕尚不夠深不夠痛,還要多剜幾刀?

    我一定要抬起頭來,好好處理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學放學,到酒吧去喝幾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個月內瘦三公斤,再跟著的一個月又是兩公斤,照鏡子簡直看不到全身還有什麼肉剩下來,臉頰凹進去,我險些兒認不出我自己。

    因為沒有胃口吃的緣故,晚上亦睡不著,這是最佳減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說起,他羨慕得要命,他說:「我肚子上的士啤呔無論怎麼節食與運動都驅之不去。」

    抵抗力隨著肌肉消逝,我變得多愁多病,一患傷風就連綿不絕,幾個禮拜都拒絕痊癒。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問:「有沒有看醫生?」她一直很關心我。

    「看不看都一樣。」我自暴自棄。

    「喝多點熱湯比較好,這兩天尊尼他們在我家吃火鍋,你要不要來?」她邀請我。

    我的心一動,很久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飽的了。

    「來吧,有你喜歡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西芹?」我詫異。

    「有一次吃西芹的時候,你自己說的,你說洋人的一切都沒有勁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說。

    我自己倒忘記了。她這樣記得我說的話,倒是對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來,要不要帶什麼?」我問:「家裡有什麼要補充?」

    「不要客氣。」她笑,「你肯來已經很好。」

    但我還是帶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總要客氣點。

    菜式很豐富,作料切得很細緻,大小尊尼開懷大嚼,在他們的鼓勵下,我也吃得比較多,只是他們管他們歡樂,我總維持沉默,笑不出來。

    司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吃完飯她替大尊尼換外套拉鏈,完全以兄弟姐妹之情來照顧大家。

    我吃得肚子脹,一邊喝著酒,眼皮越來越沉重。

    我站起來告辭。「醉了,想早走,免得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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