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古老誓約

第1頁 文 / 亦舒

    全文

    兩件事是在一起發生的。

    平平正在念大學一年級,她母親已經病了很久,終於有一日,校役進課室來傳她去聽電話,她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默默依囑趕到醫院,剛好來得及見母親最後一面。全世界的親人,只剩下姑母一個人。先是姑母把手擱在平平肩膊上,然後她們倆摟著哭起來。

    平平於是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下半年,章家興就同平平疏遠了。

    他完全沒有講理由,只是越來越冷淡,同時又約會其他女同學,好待平平死心。

    平平維持緘默,住在姑母家裡的她患上憂鬱症。

    一到週末,平平不但不去安排節目,她甚至不願意睜開雙眼下床來。

    下意識睡得很晚很晚,大半天已經過去,不用應付,黃昏飽餐一頓,開了電視,又昏昏欲睡……平平胖了許多,也不再講究儀容,整個冬天邋裡邋遢躺在一張長沙發上吃花生米喝啤酒。姑媽看不過眼,略勸過兩次。

    平平只是陪笑,完了故態復萌,動靜似一名懶漢。

    這樣下去真不是辦法。

    「平平,父母遲早要離開你的,這不是頹喪的理由。」

    平平心裡想,遲同早不知差多少。

    「誰家女孩子沒有感情上的困擾?你想想。」

    這是真的,平平有點羞愧,在沙發上翻一個身。

    「你身上都有味道了,我給你一塊鈴蘭香味的肥皂,去洗個操,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甚麼地方?」

    「暫且不告訴你。」姑媽微笑。

    「事先聲明,我不想看戲不想喝茶不想打球。」

    「不,不是做這些。」

    平平有點好奇,「是甚麼?」

    「去,去準備一下,我帶你到那裡,你就知道了。」

    那麼神秘。

    平平倒是有點兒好奇。

    但若不是為著討好姑母,她情願躺在沙發上一輩子。

    平平不是不感恩的人。倘若沒有這個獨身的姑母,她的遭遇更慘。

    大學還有兩年才能畢業,此刻經濟未能獨立,一飲一食,均需姑母照顧。

    也不能太放肆,不能叫她失望。

    平平歎一口氣,淋了浴洗過頭髮,換上乾淨的衣服,跟姑媽出門。

    姑母把車子開到郊外去,路上說說笑笑,倒不覺路途遙遠。

    平平同自己說:看,太陽還不是照樣升起來,花兒一般的開,世界末日並未來臨,何必悶在家中苦惱,不如出來逛街。平平比較振作一點。

    姑媽冷眼旁觀,不禁露出一絲寬慰的微笑。

    「我們到底去哪裡?」平平問。

    「於夫人府上。」

    平平沒聽說過這個人,「誰是於夫人?」

    「是一位預言家。」

    甚麼?平平怔住,內心大覺好笑,「姑姑,沒想到你如此迷信。」

    「我開頭也以為於夫人是江湖術士。」

    「後來呢?」平平忍不住問。

    「後來證明她是位異人高土。」

    「我不相信,」平平納罕地說:「她一定有目的。」

    「一則不收費,二則她經已隱居,三助她不時常肯開口指點迷津,有甚麼目的?」

    平平有點緊張,「她可是女巫?」

    「當然不是。」

    車子駛進一條私家路,路盡頭是一列小小花園洋房,鳥語花香,綠茵如錦。

    平平對這一區立即有好感。

    姑媽來到其中一間平房按鈴,一位發如銀絲臉容端莊的老婦前來應門,「歡迎歡迎,」

    她打量平平,「請進來坐,這位定是平平了。」

    屋子裡光線明亮,沒有水晶球,沒有掃帚,沒有黑色大氅,也沒有撲克牌。

    老傭斟出香茶,平平覺得屋內氣氛平和,不禁伸伸腿,鬆弛下來。

    姑母與於夫人閒話家常,平平走到一角,抱起一隻在曬太陽的玳瑁貓。

    平平聽見姑母說起她:「……見她心情不好便帶她出來走走。」

    於夫人答:「平平這女孩子沒有少年運。」

    姑母苦笑,「這我相信。」

    「但是她會熬過去的,過十年左右,她會嫁一個很好的丈夫,過著幸福安穩的生活。」

    平平大奇,她一直以為預言家在說及未來之前,非得拉長面孔,裝神弄鬼不可,但看於夫人的姿態,簡直同閒話家常沒有甚麼兩樣。就如此輕描淡寫就道盡他人的一生?

    平平暗暗好笑。

    「十年後?」姑母問。

    「不錯,在這之前,平平得要吃一點苦。」

    「是怎麼樣的苦?」

    「不要擔心,她可以應付,各種經歷只有把她鍛煉得更堅強更聰敏,而且,當幸福真正來臨的時候,她懂得珍惜。」平平輕輕放下貓兒。

    只聽得姑母說:「這十年裡,我會好好照顧平平。」

    於夫人顧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跟王媽學做齋菜雲吞嗎。」

    姑媽笑著站起來,「呵是,我這就進廚房去拜師傅。」

    平平緩緩走進會客室,於夫人凝視她,「你可相信我的話?」

    平平說:「我相信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苦處。」

    於夫人笑了,「講得很好。」

    平平問:「一要待十年之後,才會遇見那個對我好的人?」

    於夫人點點頭。

    「他不是本地人?」平平簡直不能把好奇心壓下去。

    「他確是本地人,姓梁,住在油麻地區,家裡開米莊。」

    平平駭笑,說得這麼正確,這麼肯定,簡直像親眼看見一樣。

    平平不禁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可以看得見。」

    「於太太,請問你怎麼看?」

    於太太笑笑,「平平,這是很難解釋的一件事。」

    姑媽在這個時候出來了,「咦,你們倆倒是談得津津有味。」

    吃過點心,她們姑侄倆便告辭,於夫人送他們直送到門口,趁姑媽把車子駛出來之時,平平拉住女主人。平平問:「他叫什麼名字?」

    於夫人微笑;「他叫梁建國。」

    平平點點頭,把這個名字記住。

    姓名住址都有了,平平簡直可以立時三刻把這個人揪出來。

    回程中平平對姑母說:「於夫人很有趣,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朋友介紹,她談吐非常優雅智慧,有空同她聊天是一項樂趣。」

    平平笑,「對未來她彷彿很有把握的樣子。」

    「於夫人不是對每個人都肯說那麼多。」

    平平吁出一口氣。

    從那天起,平平像是換了一個人,她決定重新振作,把疏忽掉的功課從頭拾起,再次嘗試去認識新的朋友,唯一可惜的是,體重無法減低,身型不復苗條。但姑母已經覺得寬慰。

    生活剛有點正常,姑母就病發了。

    似有預感,她同平平說:「難怪當日我同於夫人說想共你相依為命的時候,她不置可否。」平平非常反感,「姑姑,不要把那種事放心上。」

    姑母進入醫院動手術,平平卻暗地裡找到於夫人家去,她認得路,她想知道更多。

    這一次,來開門的是一名少婦,「我們姓顧,於家搬走有好幾個月了。」

    「可知道他們搬到何處去?」

    「好像已經移民。」

    平平呆半晌,內心苦澀,興致索然地回家。

    姑姑在三個月之後離開了她。

    這次沉重的打擊反而使平平鎮靜下來。

    她不但要應付功課,還需照顧自己起居,晚上在報館找了一份兼職,做到十二點才能下班,第二天清早又要起床,公寓已經退掉,住到宿舍去,加緊申請助學津貼,到處奔波頻撲,使平平心力交瘁。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她實在忍不住,乘車到油麻地區,找到那一列米莊,逐間逐間問過去。她並不完全相信於夫人所說的每一句話,但這一段日子她所受的壓力實在已經超過她可以承擔,她想知道是否真有梁建國這個人,他彷彿是她唯一的救星。對每一間米鋪的夥計她都說:「我找梁建國。」有人答:「我們老闆姓莊,到泰國辦貨去了。」也有人笑,「沒有這個人,連夥計都沒有姓梁的。」

    走得累了,平平深深太息。

    噫,當日應該追問於夫人梁氏的貴寶號叫什麼才是。

    最後平平來到一間叫和利隆的米莊。

    她說:「我找梁建國先生。」

    一位中年婦女前來打招呼,「哪一位找梁建國?」

    平平大喜過望,「你們姓梁?」

    那位太太上下打量平平,「不錯,我們姓梁,建國正是小兒。」

    平平鼻子發酸,神色異樣,「請喚梁建國出來。」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

    「你請稍候。」

    平平緊張得不得了,她要見到他了,他注定是她未來的配偶,她即使還要再等十年,也可以先同他做忠誠的朋友,他可以聽她傾訴,為她分析問題,分擔她的寮帕取?平平握緊雙手。等了很久很久,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忽然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問:「誰找我?」

    平平吃一驚,驀然回首,只看到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狺c潘僉?

    平平的雙眼也睜得老大,「你是梁建國?」

    小男孩還頂不耐煩,「我正看卡通節目呢,你為何找我?」

    平平耳畔嗡地一聲,強作鎮定,錯了,於夫人的預言統共不對,十年後,平平已經三十出頭,這名小小梁建國卻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可能。平平連忙站起來,「對不起,我找錯人了。」她腳步浮浮地離開了米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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