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然後,翁麗間問:「你仍然愛她吧?」
王振波心平氣和地答:「不,我一向尊世坤如姐妹,不過,你會在乎嗎?」
片刻,翁麗間回答:「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已經不剩下什麼。」
承認事實之後她反而鬆弛下來,微微笑,「多謝這幾年來關懷加樂。」
「加樂亦是我的孩子。」
「謝謝你。」
電梯門一開,冷風吹進來,翁麗間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章
在辦公室中,何教授問小加樂:「你還會拼圖嗎?」
本才迅速將七巧板拼出各種不同的圖案,有幾個還是自選花式。
何教授不動聲色,「試試說話。」
本才取過紙筆:「情願寫字。」
何教授凝視她,「你是誰?」
問得真好,本才雙眼紅起來。
她想了一想,這樣寫:「請勿驚疑。」字體歪斜,似孩子書寫。
「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王加樂。」
教授笑笑,「那麼,你是誰?」
「我是另外一個人。」
「誰?」
「我是楊本才。」
教授悚然動容,「楊本才身受重傷,躺在醫院昏迷不醒,你怎麼會是她?」
「請相信我。」
「你可是懷念楊小姐?我知道她一向關懷你。」
「不,我就是楊本才,你可以測試我。」
何教授遭到迷惑。
「你這個想法,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我沒有親友,我不敢向別人披露。」
「加樂,來,我們先做一個腦電波測驗。」
教授叫她躺到小床上。
「你記得來過這裡嗎?」
「不,我沒有加樂的記憶。」
「那也好。」
教授把各種儀器搭在她身上。
忽然她說:「聽些音樂如何?」
錄音帶開啟,是那首著名的《三小豬與大壞狼》,本才覺得輕鬆悅耳,不禁跟著哼了起來。
教授笑了,「原來並沒有全部忘記。」
「教授,你一定要相信我。」
「當然,好,請過來做智力測驗。」
本才自幼被視為天才,這種測試不知做了凡幾,父母找了全世界的問卷來,叫她做熟了才去應考,三五年一過,答案早已背熟,她一看就知道問的是什麼,不如思索,立即寫出。
她的智商分數無與倫比。
此刻見到了大同小異的問題,自然手到擒來,覺得易如反掌。
十分鐘不到,已做了一百題。
何教授嗯地一聲,「加樂,你應該去上學了。」
本才微笑,寫道:「回大學重讀?不必了。」
教授只得說:「告訴我關於揚本才。」
「無奈的天才畫家,到最近才獲得自由,可以
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一覺醒來,發覺成熟的靈魂竟被困在一具小童的軀殼內,驚駭莫名。」
教授怔住。
如此流利簡約的自我介紹,決非孩童可以做到。
她不動聲色,過片刻,輕輕說:「我的思想困境與你略略不同:我老覺得我的心靈十分年輕活潑,卻被困在一具中年女性的肉體內,故日日忿忿不平。」
本才一聽,笑得彎下腰,笑出眼淚來。
何世坤暗暗吃驚,這個孩子,究竟是誰?
她曾經替王加樂檢查多次,對她印象深刻,加樂不折不扣是弱智兒,坐在一角,獨自玩耍,半日累了,蜷縮在地上便睡,害怕時則哀哀痛哭,鑽進角落。
王加樂怎麼會是今日這個模樣。
這是每一個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個案。
一本論文著作的內容已經呼之欲出。
何世坤盡量按捺興奮之情,斟出蘋果汁給王加樂。
本才卻說:「甜膩膩的,誰喝這個,請問有無無氣礦泉水?」
她取出各式芝士及鹹餅乾。
「太好了。」本才歡呼。
他們給小孩的食物真不敢恭維,炸雞腿、薯條、牛肉茸,嚇怕人。
教授說:「加樂,你我談話內容,可否守秘?」
本才看看她,寫出:「你是怕引起惶恐?」
「當然。」
「幾時才可披露?」
教授想一想,「等你成年。」
本才發呆,教授彷彿已經做出最壞打算:楊本才精魂配王加樂軀殼,得過上一輩子。
本才忽然對自己原來的身軀無限依戀,怔怔落下淚來。
她寫下:「我想去看看揚本才。」
「我陪你去。」
何教授通知王振波半小時後在醫院會合。
楊本才仍然昏迷。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面龐明顯肥胖。
看護說:「所喂的營養液會產生這種效果。」
將來甦醒了減肥不知要減到幾時去。
「她看上去心境十分寧靜。」
「是腦部活動幾乎完全靜止。」
「有無夢的跡象?」
「只是偶然。」
「呵,腦部仍未死亡。」
「是。」
本才想,是誰的夢,是小加樂的夢嗎,她夢見些什麼?
她坐在椅子上凝視自己的身體。
何教授要到辦公室去查視楊本才的病歷。
「加樂,你留在這裡,還是跟著我?」
本才表示願意留下。
「看護小姐就在你身邊,不必害怕。」
何教授一走,就有人推門進來。
對方一見她,也同樣意外,「咦,小朋友,我們見面了。」
是馬柏亮。
看護含笑說:「馬先生早。」
可見他是常客,他如此誠心,也真不容易。
馬柏亮插好花,「她今日如何?」
「無大轉變。」
馬柏亮歎口氣。
他走近親吻本才臉頰。
本才一揮手,想掙脫,但她揮動的,只是加樂的手。
馬柏亮轉過頭來。
本才看牢他。
馬相亮閃:「你會說話嗎?」
本才不出聲。
「你有一雙亮晶晶洞悉世情的大眼睛,可是,這雙瞳孔內沒有靈魂。」
本才忽然生氣,「馬柏亮,不得無禮!」
馬柏亮嚇一跳,退後一步,「你說什麼?」
看護連忙上前來調解:「馬先生,孩子沒有心思,她聽別人說過,鸚鵡學舌而已。」
馬柏亮吁出一口氣,原來如此。
看護小心地把加樂領到另一角落,給她一本圖畫書。
本才一看封面,見是睡公主的故事,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馬柏亮剛想走,何教授迎面而來。
「慢著,這位可是馬先生?」
「是,你是哪一位?」
「馬先生,剛才我與一位羅允恭律師接觸過。」
本才立刻放下畫書,羅律師正是替她處理日常事務的負責人,何教授怎麼會與她聯絡?
何教授冷冷地說:「聽講你想以楊本才同居人身份申請領取她遺產。」
本才呀一聲站起來。
喂喂喂,楊本才還活著,怎麼可以分她的產業?
何教授亦大大不齒馬柏亮為人,「羅律師同我說,只要有她在生一日,你莫指望得到一個銅板。」
馬柏亮理虧氣衰,「你是誰?」
本才忍不住顫聲指著馬柏亮:「你以後不必假仁假義再來看我!」
馬柏亮又嚇一跳,「你是誰?」
何教授答:「羅律師手上有充分證據你倆從未同居,你休想染指楊本才名下財產,而且我告訴你,楊本才不是沒有復原希望,我倒要看看將來你有什麼顏面與她敘舊。」
馬柏亮匆匆逸去。
看護在一邊輕輕鼓掌。
何教授說:「大家是女性,互相照顧,份屬應該。」
她緊緊握住小加樂的手。
看護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教授歎氣,「一個女子不知要小心到什麼地步才能安然度過一生。」
本才卻不想討論女子的命運,她想見羅律師。
何教授說:「看是誰來了?」
這時,王振波進來。
本才立刻走過去埋首在他懷中。
王振波穿著一件長外套,本才鑽到他大衣裡,躲到他腋下,黑暗溫暖,真是個與世隔絕的好地方,一輩子不出來也不成問題。
只聽得何教授叫她:「加樂,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大家都笑。
何教授又說:「我也巴不得有一個那樣好的地方可以藏身。」
王振波索性把大衣紐扣扣緊,摟著加樂。
「當心摔交。」
父女就這樣走出病房。
等她自大衣裡鑽出來,發覺已經走到新翼那幅空白的壁畫之前。
本才感慨萬千。
護士長走過來,「王先生,現在我們已經決定照楊小姐的草稿,叫孩子們動工畫這幅壁畫。」
王振波立刻贊成,「那太好了,需要什麼,我當盡綿力。」
「王太太已答應重建護理院燒燬部分,賢伉儷真是善心人。」
王振波輕輕說:「不敢當不敢當。」
「加樂,我們壁畫開工時,你記得來。」
本才高興得手舞足蹈。
「咦,加樂比從前更擅於表達感情。」
王振波感到安慰,「這是真的。」
忽然翁麗間出現了。
「你們還在這裡?加樂需要休息。」
何教授說:「我約了楊本才的律師羅允恭談事情,你們要不要來?」
沒想到翁麗間那樣爽快,「楊氏本人已不能做主張,她捨己為人,於我有恩,我理應為她出頭。」
本才深深感動,她一直相信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果然,那麼多人見義勇為。
她沒有失望。
「讓我們到羅律師寫字樓去。」
老好羅允恭。
她一直是楊本才的財務守護。
羅一早在辦公室門口等客人,本才一見她便會心微笑,羅還是老樣子,名貴套裝下是一雙球鞋。
一關上門,她便恨恨地說:「那可惡的馬柏亮若再敢說一聲他有權處理楊本才的財產,我告到他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