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本才連解釋的機會也無。原來大人都無暇聆聽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對女兒說:「加樂,爸爸已經結束生意,從此有更多時間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興。
「加樂,你可想上學?」
本才嚇一跳,連忙搖頭,她最怕學校刻板生活,對她來說,學習與課室不掛鉤。
「我帶你到學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這點不好,統共沒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裡,孩子也跟著去,反對無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滾,最後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搖頭。可是已經聽見翁麗間在電話聯絡學校。
本才重新拾起詩集。
所有的十四行詩都在歌頌青春,又慨歎時光飛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們一定羨慕揚本才吧,又可重頭活一次。
她閉上眼睛休息,聽見王振波坐到她身邊。
「加樂,真看得懂?」
他取過詩,讀第七十八首:「我時時祈求你成為我的繆斯,玉成美麗的詩篇……」
本才看著他。
王振波神情英俊憂鬱,他原是名出色的男子。
「這本書從何而來?」一翻,「咦,原屬楊小姐所有,是她送給你的嗎?」
本才不置可否。
「可惜楊小組重傷不起,否則,她一定非常高興你今日心緒明澄。」
他說下去:「她一直悉心照顧你,你只與她一人投契。」他深深歎息,「我們得時時去探訪她。」
在外頭,翁麗間正對牢電話同夥計大發脾氣,責罵之聲,傳到房內。
「你們怎樣做事?一個個像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又似單程票,用一次報銷,我馬上回來,你們不准動。」
她大力摔下電話。
王振波無奈,輕輕說:「好好一個女子,一做事就變成這樣,加樂,相信我,女性千萬不要工作。」
本才一聽,笑得打跌。
王振波卻感動了,「你聽得懂,加樂,你明白我抱怨什麼?」
翁麗間怒不可遏走進來,「我回公司去看看那班飯桶搞些什麼。」
王振波的反應十分冷淡。
翁麗間出去了。
王振波對女兒說:「她一直不喜歡留在家裡。」
也許,她有別的責任。
「她說她是翁志炎的女兒,必須承繼父業。」
翁家,到底做什麼?「加樂,你外公是著名的航運家。」
本才肅然起敬。原來王加樂有這樣優秀的遺傳。
「翁麗間什麼都要機械化地做到最好,可惜我同你都不夠好。」
本才惻然,她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還有人比她更可憐,她拍拍振波的背脊。
王振波轉過頭來,看著小加樂。
「你會是爸爸的知己嗎?」
本才拚命點頭。
他們緊緊擁抱。在他懷中,本才覺得安全滿足。
「我同你母親,分手在即,你必須接受事實。」
本才連忙搖頭。
「不用擔心,與其貌合,不如正式分開。」
本才露出十分無奈的神情來。
王振波又驚又喜,「加樂,你竟然什麼都明白。」
可以說明白,也可以完全不懂。
這時,傭人來叫吃飯。
「加樂,陪爸爸午膳。」
王振波想法正確,是女兒陪他,不是他陪女兒。
父女胃口都不錯,可以看得出他已很久沒在家吃飯。
本才一直吃素,王家的菜式很適合她,傭人給她一隻碟子,一隻調羹,她這才想起,加樂不會用筷子。
她需要重頭學的事,不知有多少。
不過也有許多規矩她記得清楚,像坐下來要立刻把裙子拉好遮住膝蓋。
本才忽然笑了,想得那樣周到,莫非想在加樂身上過一輩子。
這件事,需要說清楚。
最理想對像應該是湯巧珍老師,她對王加樂與楊本才同樣熟悉。
這個時候,王振波去接了一通電話。
回來的時候他說:「加樂,湯老師稍後來看你。」
一定要把握這次機會。
加樂預備了筆紙,打算與老師通訊息。
她希望王振波也在場,可是湯老師一進門,他即有事。
「湯老師,你與加樂談談,建築師來了,我想與他商量後院加建泳池的事。」
湯老師點點頭,與加樂走到會客室坐下,她放下帶來的小禮物。
長窗正好對牢後園,可以看得到工程人員量地打算挖掘,王振波則在看藍圖。
湯老師一貫溫柔,「加樂,你帶了筆紙來,是要畫畫給我看嗎?」
加樂提起筆,寫下:「我是楊本才。」
她把畫紙拿到湯老師跟前。
可是湯巧珍的眼睛根本沒留意加樂寫了些什麼,她心不在焉,目光落到站在後園的王振波身上。
她說:「來,加樂,坐我身邊。」
本才急了,推她一下,叫她看紙上句子。
湯巧珍全不會意,她喃喃:「你瞧你父親是多麼英俊。」
本才怔住,紙筆落在地下。
湯老師輕輕歎口氣,「少女時期,我也是一個標緻的可人兒,但是我從來沒機會認識像王振波那樣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男子。」
本才這時候看上去,瞠目結舌,不折不扣似個傻孩子。
啊,成年人的世界真複雜,成年人沒有一個值得相信。
只聽得她說下去:「醫生覺得你有驚人進展,加樂,但是我跟你這個案足有五年,我很清楚,你將永遠是智障兒。」
本才不由得傷心起來,湯老師,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接著,她吁出一口氣,「你看你是多麼幸運,父親打算為你建一所暖水池,你什麼都不懂嗎?不要緊,你可以一世享福。」
語氣漸漸不乏諷刺,本才不相信這就是她相識四年,一向談得來,得藹可親的湯老師。
「五年來我對你悉心照顧,可是你父親從來不多看我一眼,對他來說,我只是護理院一個保姆。」
本才訝異得做不得聲。
她猜也猜不到湯巧珍會有這種非分之想。
「我多渴望可以做王宅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現成的,你看,豪宅、傭僕、大車……揚眉吐氣呢。」她苦笑起來,「以往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也可以雪恥。」
她握著本才的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陪孩子說話。
「後來,楊小姐出現了。」
本才心底呀一聲,終於燒到她處了。
真沒有勇氣再聽下去。
「他見過她一次後,印象深刻。」
本才呆呆聆聽。
「他一直問起她。」
是嗎,有這種事?
「楊小姐漂亮瀟灑,是成名的畫家,又有妝奩,條件確勝我百倍。」
本才瞪大了眼睛。
「世上看人,一切講表面條件,是,我誠實,我苦幹,有什麼用?」
語氣十分酸澀。
原來,月亮的背面,是這樣的光景。
「加樂,你父母將分手,你可否幫湯老師一個忙。」她低聲向孩子懇求,「讓我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好不好?」
說完之後,自覺是妄想,訕笑起來。
本才已嚇得呆了,動也不敢動。
剛才還想向湯巧珍求助,此刻才知道她既不是王加樂更不是楊本才的朋友。
湯巧珍訴完心事,像是舒服一點,轉過頭來,「對了,加樂,你畫了什麼給我看?」
本才背脊爬滿冷汗,退後一步,拾起紙張,團皺了它,丟在一旁。
湯老師笑了,「你這個傻孩子,什麼都不用愁,也永遠不會長大,你看看,多少人侍候你。」
本才不出聲。
「大家都曲膝卑躬地對待你,知道是為什麼?」
本才還來不及回答,王振波已經進來了。
本才連忙跑到他身邊去。
王振波問湯巧珍:「老師,有無發覺加樂大有進展?」
湯巧珍的聲音馬上變得非常誠懇,「認得人了,還畫畫給我看呢。」
嘩,這麼虛偽。
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後不敢出來。
湯巧珍又說:「對了,王先生,昨日我的建議,不知你有無考慮?」
什麼建議?
王振波馬上說:「怎麼好意思叫湯老師離開護理院。」
原來如此。
「不。」湯巧珍急急說,「我樂意到府上來照顧加樂一人。」
王振波沉吟。
湯巧珍招手,「加樂,過來,加樂。」
如果小孩肯過去,說法就不一樣了。
可是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後動也不動。
王振波咳嗽一聲。
「我同加樂母親商量過,想把加樂送進學校,多些與同齡小朋友相處,方便學習。」
湯巧珍急道:「加樂不是一般小孩。」
「所以要學習。」
「單獨教授比較適合加樂,我是專家,我最清楚。」湯巧珍十分情急。
王振波微笑,「這件事,慢慢再說吧。」
湯巧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不能再辯。
王振波說:「我叫司機送你出去。」
湯巧珍只得告辭。
本才鬆下一口氣。
她走了,王振波問女兒:「剛才湯老師叫你,你為何不過去?」
本才不出聲。
王振波輕輕問:「可是你也有疑心?」
疑心什麼?
「加樂,那次你肋骨折斷,你母親發誓不是她做的,我心裡疑惑,會不會是湯老師的疏忽。」
本才一顆心掉進冰窖裡。
「你不覺得湯老師太刻意討好?」
不,本才心中嚷,我一直把她當好朋友,從未想過她會藏奸。
父女走出會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