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日子久了,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不知基於什麼原因,我尤其與陳總達談得來。
他有雙好耳朵,我時常令他雙肩滴滿耳油,無論什麼芝麻綠豆的瑣碎事,都向他訴說一番,老陳永遠替我分析詳盡。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雜難症,一到老陳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給他三分面子,無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顧。
不是不值得嗟歎的,如今這樣的小人物竟成為我的庇護神。人生的階段便是環境的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唐晶不喜歡老陳,她主觀非常強,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許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這麼強,看到略為弱的人便深惡痛絕,我明白她的處境。
唐晶冷笑說:「你看著好了,稍後他遲早會告訴你,他的老婆不瞭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過實,這種話恐怕已經不流行了。」
「你會詫異這年頭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說。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給我,我生平第一次開始記帳,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開,飯盒子已經吃慣,晚上做個即食麵充飢,因恐營養不良,忙吞維他命丸子。
平兒與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親密的關係,這孩子只要身邊有個一心一意鍾愛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親走掉有更細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漸漸地我認為這個小孩辜負我,愛心轉移到安兒身上,連母愛都會轉移偏私,我尚有什麼話可說?
老太太對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對兒子的新歡已產生新的興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斷進貢燉品禮物,甚至為老太太編織毛衣,老太太滿意地對我說:「在拍片休息時幫我做的。」
萍姐有點訕訕地告訴我:「過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這麼易被收買。
遲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悵惘地想:這是辜玲玲應得的,她付出了代價。
我是否應該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第六章
現在我也有約會,二十多歲的大孩子,大學剛畢業,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尋找經驗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卻,我還是傷兵。
唐晶說:「你適應得很好,現在連我都開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為活得這麼好。
但一顆心是不一樣的了,我的興趣有明確的轉變,閱讀及美術成為新嗜好。我對紅樓夢這套書著迷,連唐晶都讚我「有慧根」,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讀的小說,與我一拍即合,我將它讀了又讀,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參加某大學校外課程陶瓷班,導師是法國回來的小伙子,蓄小鬍髭,問我:「為什麼參加本班,是因為流行嗎?」我答:「是因為命運對人,如雙手對陶泥,塑成什麼就什麼,不容抗拒。」小鬍髭立刻感動,我成為他的得意門生。我的作品仿畢加索,形態胖胖的、快樂的。
一剎時認識那麼多新事物,使我這個閉塞半生的小婦人手足無措,悲喜難分。
唐晶詫異地說:「最難得是你並沒有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原以為你會挖個洞,把頭埋進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給我送來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處,難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樂了,現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著,連體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給我訂只精緻的蛋糕,我立刻與同事分享。以前她一點表示也無,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兒的賀電時,我雙眼發紅,十二歲的孩子身在異國,還記得母親的生日,誰說養兒育女得不到報酬?
我們失去一些,也會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電話給我,祝我幸運。
我遲鈍地、好脾氣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試過史涓生不在場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過得特別熱鬧。
涓生說:「我同你吃晚飯吧。」
「不,」我心平氣和地說,「我早有約。」
不食嗟來之食。
他似乎很震驚。「那麼……」他遲疑一下,「我差人送禮物給你。」
還有禮物?真是意外,我原以為他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也許他確是一個長情的人,子群說得對,他是一個好男人,與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榮幸。後來他誠然移情別戀,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資格。
願意陪我吃晚飯的有兩位先生:藝術家張允信先生與老實人陳總達先生。我取老實人,藝術家慘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歲,作為超級茶渣,倘能挑選晚上的約會,我自己都覺得受寵若驚。
老陳特地親自訂的一家小菜館,雖然情調太廉價,雖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嚐。
這像高中時期男孩子帶我出來吃飯的光景:錢不夠,以溫情搭夠。
嫁涓生後嘗遍珍饈百味。穿著露前露後的長裙子到處參加盛宴,吃得舌頭都麻木,如今拋卻了那一邊的榮華富貴,坐到小地方來,平平靜靜的,倒別有一番風味。
老陳的品味這麼壞,對於享樂一竅不通,漸漸他的出身便露將出來:喝湯時嗒嗒響、握刀叉的姿勢全然不對,餐巾塞進腰頭去,真可憐,像三毛頭次吃西餐模樣。
小時候我是個美麗的女孩,等閒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約會,但現在不同,現在我比較懂得欣賞非我族類的人物。不能說老陳老土是老陳的錯,我的器量是放寬了。
晚餐結束,老陳問我:「再來一杯紅酒如何?」
我笑,「吃完飯哪兒還有人喝紅酒,」我說,「要杯咖啡吧。」
「對,應該喝白蘭地。」老陳懊惱地說。
「我喝咖啡得了。」我說。
他似乎有點酒意,面孔漲得很紅,開始對我訴說他十餘年來的小職員生涯。
——他們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我自己現在也是小職員,他們的一分子。
老陳訴說他歷年來如何比別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機緣並不見得思寵他——那簡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覺得生活虧欠他,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快樂是因為我們不知足,我們太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聽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聽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後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於老陳的嚕囌,我打個呵欠。
他忽然說:「……子君,只有你會明白我。」他很激動,「我妻子一點都不瞭解我。」
我睜大眼睛,幾隻瞌睡蟲給趕跑了,「什麼?」
他老婆不瞭解他?
「我妻子雖然很盡責,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見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之處,」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認為我有希望嗎?」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他的失態,我並沒有惱怒,也沒有責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過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我只覺得可笑,於是順意而為,仰起頭轟然地笑出來,餐館中的客人與侍役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太訝異了,這老陳原來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見得肯回家與老婆離婚來娶我,他也知我並不是煮飯的材料。這樣說來,他敢情是一廂情願,要我做他的情婦!齊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驚,多麼大的想頭,連史涓生堂堂的西醫也不過是一個換一個,老陳竟想一箭雙鵰?我歎為觀止了,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小腦袋裡裝的是什麼,以前的關懷體貼原來全數應在今日的不良企圖中。
但我仍然沒有生氣。
老陳太聰明,他一定想:這個女人,如今淪落在我身邊,能夠撈便宜的話,何妨伸手。
我益發笑得前仰後合,我醉了。
老陳急問:「子君,你聽明白沒有?你怎麼了?」
我溫和地說:「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顧自取過手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衝出小餐館,截到部街車,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個胃反過來。
第二天公眾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聽白光的時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麼高/也不管地多麼厚/只要有你伴著/我的日子為你而活——」
「這個『你』是誰呀?」我嘲弄地問。
「這麼偉大?我可不相信。」我說。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撲哧」一聲笑出來。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愛笑。」
我說:「我不能哭呀。」
「現在你也知道這苦了,連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昨天那陳總達向我示愛。」
唐晶先一怔,然後笑罵:「自作孽,不可活。」
我問,「大概每個辦公室內都有這麼一個小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