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亦舒
「我們走吧。」
乃意充耳不聞,「我還不算大作家?」
這玩笑一直開到晚上。
維真撥電話給她,她仍問:「我現在還不算大作家?」
「乃意,我們明早八點正去見甄保育。」
「我九點半有課。」
「時間上剛剛好。」維真的安排,一向天衣無縫。
「沒想到甄保育早睡早起身體好。」
維真笑了。
乃意一轉念,才拍自己一下,「我真笨。」
甄保育哪裡起得來,他根本還沒睡,也許精神最好便是這段時間,稍遲,他就該上床了。
「明早我來接你。」
乃意問:「我還不算大作家?」
維真答:「你當心發神經。」
乃意決定虛心接受他寶貴意見,在以後的事業歲月裡,她再也沒有問這個問題。
他們到的時候,甄保育鬆了領帶,正半躺在沙發上。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間公寓。
他們搬了家?
不,另外有女主人。
那女郎比他們都大一點,約莫二十多三十歲,長著一頭黑鴉鴉的好濃髮,笑嘻嘻對客人說:「各位請自便,我失陪一會兒。」便轉進內室去。
觀甄保育自在神色,他似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
乃意坐到他身邊去。
保育笑,「乃意,維真說你有話同我講。」
乃意點點頭。
「你與維真兩人真好,既能維持中立,又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了不起。」
「保育,告訴我,為什麼大好婚姻只維持了短短幾個月。」
保育伸長雙腿,「有人欺騙我。」仍然骨嘟骨嘟不住喝酒。
乃意忍不住說:「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甄保育嘲弄地牽動嘴角。
莫非倚梅忘記把前任男友的細節告訴他。
保育搖著頭,「她編排了整場好戲,自任主角,導演則是她的表姐李滿智。」
乃意莫名其妙,沉重地看著甄保育憔悴的面孔。
「你還不明白,乃意,訂婚禮那一幕,難道你已忘懷?」
乃意忙碌地思考,半晌,抬起頭來,慘痛地說:「不!」
「大作家,且看你編不編得出這樣的情節來:一個女子,為著達到目的,竟不擇手段,僱人來破壞一場訂婚宴,而最終受害者,卻是她自己,你說,厲害不厲害?」
乃意過半晌才說:「保育,你多心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別忘了她除了得到你,還獲贈終身殘廢。」
「但是她勝利了。」
「沒有人會如此渴望勝利。」
「你不瞭解她。」
「那麼保育,你的懦弱正是她的幫兇。」
甄保育咯咯笑起來,「乃意,沒有你,故事結局便不一樣。」
「我?我只是個觀光客。」
「不,你扭轉了乾坤,現在岱宇才是贏家。」
「我不認為岱宇會計較這等無謂的輸贏。」
保育不再作聲,他似累了,合攏雙眼,漸漸打鼾。
他身上有襲人的酒氣。
乃意歎息,對維真說:「我們走吧。」
維真與乃意悄悄離去。
途中乃意說:「保育走火入魔。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
維真沉默一會子才開口:「他絕對有人證。」
乃意十分震盪,「誰?」
「林倚梅。」
乃意張大嘴巴,什麼,她,她為何暴露自己的惡行?
「林倚梅有夢囈的習慣。」
乃意一聽,先是吃驚,隨即笑起來,她笑得是那樣厲害,以致眼淚滾了下來,她如被人點了笑穴,笑得歇斯底里。
維真讓她發洩足夠,等乃意終於止住笑,才說:「這真是一個悲劇。」
「是她做的床,活該她睡上去。」
「不要讓岱宇知道這件事。」
「我的嘴唇已密密縫上。」
過很久很久,維真問:「乃意,你會不會做這種三敗俱傷的事?」
「我?」乃意看著天空,「誰拼了命來同我搶你,維真,我雙手捧上,立即退出,我若自愛,哪怕無人愛我,將來必然找到更好的,凱旋而回。」
「林倚梅明明比你聰敏,為何不懂此理?」
那必定是太聰明了,想過了頭,想出常人不敢做的事來。
乃意衝口而出:「岱宇是應該嫁給保二爺的。」
「算了,」維真搖搖頭,「不會有幸福,快則一年,遲則三年,一定分手。」
「何以悲觀。」
「兩人性格都多疑、優柔、怯弱,纏在一起,必定累死,因為沒有結合,才叫人遺憾而已。」
「我要叫岱宇問甄家討還那筆債。」
維真笑,「那得同文志兄先商量,現在他管她的財政。」
乃意納罕,「他為什麼還不動手?」
維真說:「人人都有私心。」
是了,他怕女朋友不再倚賴他。
乃意喃喃說:「我只希望岱宇快樂。」
維真笑笑:「快樂是至深奧的學問。」
乃意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自問十分快活,我絕不讓煩惱困擾我超過半天,即使想到乃忠有一天會成為大教授而我只是報尾巴作者,亦不會難過至死。」乃意伸手拉拉自己面頰,「我勝在老皮老臉,厚皮厚肉。」
維真緊緊握住她的手。
四年後。
一待乃意畢業,維真就向她求婚。
任太太一疊聲眉開眼笑的好好好,毫不掩飾求之不得,如釋重負之情。
乃意搖搖頭,難怪女大不中留,實在是不能留。
乃意此際已經薄有文名,靠稿酬已可穿美服游歐陸,可惜沒有節蓄,維真不鼓勵她儲錢,免乃意過分獨立。
最令她失望,或是不失望的,是任乃忠這小子,從來沒有人那麼小就立志,且一路毫不鬆懈跟到底。
誰在小學六年級作文堂沒有寫過「我要做一個消防員」或是「我要做一個清道夫」之類的願望,只要工作有意義,能為人民服務,收入菲薄,生活清苦,在所不計,暑假一過,立刻拋在腦後。
由此可知任乃忠有異常兒。
他跳過兩次班,考入大學,準備一鼓作氣在六年之內修完博士課程。
父母認為他游刃有餘。
乃意卻閒閒地說:「保不定在讀碩士當兒看中哪個女生,從此把學業荒廢。」
任太太臉色都變了。
仍然偏心,巴不得將乃意送出去,但是乃忠,乃忠是另外一回事。
乃意心安理得嫁到區家去。
人長大了,漸漸分心,工作又忙,乃意與岱宇只間歇見面。
此刻的凌岱宇又是另外一種面貌,長髮剪短了貼在鬢角,比較喜歡顏色衣服,不變的是仍愛訴苦與抱怨,還有,一進場,照樣吸引眾人眼光。
一坐下她就說:「同韋文志分手,似是不可避免之事。」語氣有點遺憾。
對這等稀疏尋常之感情事宜,乃意不感興趣,不予置評。
「日久生厭,這話真的不會錯,」岱宇輕輕吁出一口氣,「誰會同誰一輩子。」
「呸!我同維真三輩子不嫌多。」
「對不起對不起,請恕罪請恕罪,」岱宇用手托著腮,「不過,感情生活如此古板,怎麼寫浪漫的愛情小說?難為你讀者還真不少。」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事事要現身說法,親身經歷,那還了得。」
「你沒有感受呀,怎麼形容?」
「看你們折騰淘澄,亦如同身受。」
「差遠嘍。」
「那麼下一個故事你來寫。」
岱宇以雙臂作枕,悠悠然說:「還能寫出來,就不算切膚之痛。」
乃意忍不住問:「新歡是誰?」
岱宇只是笑,過一會兒她說:「我聽人家講,甄保育單方面入稟要求離異。」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乃意不出聲。
「要是那時我能同他在一起,離婚的便是我。」
乃意抬起眼來,成功了,凌岱宇一副僥倖的模樣,可見她已經完全不把此人放在心中。
只不過是失戀,並非世界末日,原來那樣叫她流淚的感情也會過去。
「我才不要結婚。」是凌岱宇的結論。
接她的人來了。
年紀比較大,身形卻一點兒沒有變,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看見岱宇的背影,已經一臉愛憐。
岱宇於是笑著同乃意說:「我們要保持聯絡。」
「當然。」
她輕快地把手臂繞著那位男士走了。
成功了。
已經沒有心肝了。
只有這樣,才可以在情場出出入入。
凌岱宇遲早不難練成一級好手。
乃意滿意地對自己笑笑,離開茶座。
忽見前面有兩個黑衣女子,其中一個,正伸手向她招動,隱約間微微笑,風姿綽約動人。
「美!」乃意脫口叫出來,連忙排開眾人向她們走近,「慧!」
她真正渴望再看見她們。
乃意見只有一臂之遙,便伸過去搭在人家肩膀上,一邊嚷:「想煞我了。」
人家轉過頭來,訝異地瞪著乃意,若不是同性,早已叫非禮。
原來是個陌生人,乃意失望地退後一步,「對不起,原諒我冒失,我認錯人了。」
那少婦忽然轉惱為喜,「我認得你,昨天你才上電視,你是小說家任乃意。」
乃意囁嚅:「不敢當不敢當。」
敷衍半晌,才脫了身。
晚上,乃意向維真訴苦:「……動輒被讀者認出來,大大不方便。」
維真偷笑。
「你笑什麼?」
「笑你竟言若有憾到這種地步,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