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乃意同維真訴苦:「你看我多無聊,同小弟爭出息。」
維真看她一眼,「有競爭才有進步,無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愛弟妹,處處維護,形成不平均發展,弟妹終身倚賴長兄,一事無成。」
乃意吞吞吐吐,終於講了老實話:「維真,我想專注寫作,放棄大學。」
「不行?」
「咄,我毋須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過把你當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這三年時間。」
「給我一個理由。」
「畢業之後,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大學課程無用。」
「去你的。」
「相信我,這三年對你日後處世態度以及氣質量度有很大幫助。」
乃意不語。
維真的聲音忽然縮得很小很小,「你就當作陪小子讀書吧,我只恐怕你的時間多出來,投入社交應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漸老練,與我脫節,日久生變。」
乃意抬起雪亮的雙目,為什麼不早說呢,區維真先生。
「請原諒我這一半私心,其餘一半,請相信我,是真為著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學費用有餘,乃意,進修有益。」
乃意內心漸漸軟化,外表只是不做出來。
她希望維真再懇求美言幾句。
誰知那小子詞鋒一轉,不再退縮:「又,我聽乃忠說他肯定要讀到博士,你才區區學士,已經遜色,倘若連這個銜頭都沒有,如何見他。」
乃意笑吟吟看著他,喏,這便叫軟硬兼施了。
矮子多計謀,維真現身說法,緊點松點,松點緊點,便控制住身邊人。
乃意沉吟,「我考慮考慮。」
「我早替你報了英美近代文學,將來你至少曉得海明威費茲哲羅喬哀斯略脫這干人,定對寫作有幫助。」
乃意唱反調:「文化往住是一個人的包袱,需用資料,乃可抄書,炒香冷飯,照樣是門營生,書讀多了,這個不屑,那個不肯,事事過不了自己那關,迂腐迂迴,白白滅了志氣。」
維真氣結,「好一個市井之徒。」
乃意有現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現實世界裡。」
維真看著她,「乃意,一個人做出一點點成績之後肯不驕傲真是很難的事,你說是不是?」
乃意若無其事,「吃那麼多苦,就是為著一日可以驕傲,不然還有什麼意思,校長,我很欽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與人性不合,我無力傚法。」
區維真忍不住用雙手捧起乃意的臉,「你這刁鑽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為你那套歪論永不使我沉悶。」他大力吻她額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我的讀者亦有同感。」
她的讀者真待她不錯。
一日報館通知任乃意去取一個包裹。
編輯小邱笑道:「是一位老先生親自送上來給你的。任乃意,你捫心自問最近寫過些什麼,得罪了什麼人,這會不會是包裹炸彈。」
乃意駭笑。
編輯說:「真羨慕你們,得到讀者厚愛,送花送糖,就差沒送金幣,我們做編輯的,一樣做個賊死,就沒好處。」
乃意想一想,「但是你們有退休金。」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語。
乃意好奇心熾,沒等回家已經迫不及待將油皮紙包裹拆開,一看,是一疊書。
第十章
誰,誰贈書給她?
數一數,一共二十本。
小邱探首過來一瞧,「噫,線裝書。」
說來慚愧,這還是乃意第一次接觸線裝書,拾起翻動一下,只覺紙質軟綿綿,好舒服。
她看一看青灰色雙層宣紙封面,只見上面楷書寫著:「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哎呀,」小邱不勝艷羨,「那老先生竟送你珍貴的一套大字《紅樓夢》。」
果然,字大大的,容易看。
小邱一臉驚異,可見這套書有點意思,他又說:「送予你,可能,呃、噯、哦……」
乃意笑瞇瞇給他續上去:「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對牛彈琴、煮鶴焚琴,來,任擇一題。」
小邱辯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念洋書,不懂《紅樓夢》精妙之處。」
乃意不服氣,「你別擔心,我看得懂中文字。」
「你會有耐心看嗎?」
乃意抄起書,「不同你說了,我要回家趕槁。」
回到家,才發覺第一冊書內還夾著一封信。
在乃意眼中,信紙信封都是中國式樣,信紙尤其可愛,毛筆字竟寫在淡色國畫花卉上。
她讀出來:「乃意小友,聽美與慧說,你還沒有讀過《紅樓夢》——」美與慧!
乃意驚訝地張大嘴,她倆居然還有朋友,怎麼可能!
「遵兩人所囑,贈你一套戚本,這是清乾隆時人戚寥生的收藏本,存八十回正文,附有雙行夾批,回前回後批,是舊抄本中整理得比較清楚整齊便於閱讀的一種流行本,希望你抽空一讀、再讀、三讀,一定對寫作事業有益。」
乃意抬起頭來,美與慧叫朋友給她送來這套書。
乃意如墜五里霧中,好久沒在夢中看見過美與慧了,她倆忽隱忽現,忽明忽滅,此刻又彷彿在現實世界現身,真正不可思議。
她攤開信箋,只見署名用茫茫大士四字。
乃意抬起頭,這算是哪一國的筆名?這麼怪,叫讀者如何接受?
聽說早數十年,筆名無奇不有,到了最近,文藝事業納入正軌,大家才行不改姓,坐不更名。
看樣子,茫茫大士一定是舊名。
乃意好想切一盤水果,泡一壺香茗,躺床上,翹起二郎腿,好好讀這本原名「石頭記」又名「紅樓夢」的好書。
可惜她沒有空,她一早約了人。
趕約途中,念念不忘此書,她有第六感,它會成為她百讀不厭的一本書。
乃意比較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樸素、簡單、真實,卻引人邏想:一塊石頭,有什麼好記?
不過,講到生意經,卻又是「紅樓夢」稍勝一籌:集冶艷與空幻於一身。這個夢,有關何事?
真想看個究竟。
不過她已經約了林倚梅,只是匆匆趕出門去。
倚梅有話要說。
乃意不是不納罕的,她同倚梅壓根兒不熟,她想不出為何林女士會找她傾吐心事。
照說以倚梅現在的地位,皇親國戚要多少有多少,不愁缺乏聽眾。
她們約在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座裡等。
該處人來人往。其實不是一個談心的好地方。
乃意叫一杯礦泉水,正坐著等,忽見一豐滿艷婦盛妝而來,一身披掛統統是香奈兒、金鏈子、金鈕扣、金手袋、鮮紅套裝配鮮紅鞋子,乃意與在座其他人等均有睜不開眼睛之感覺。
幸虧那艷婦得天獨厚,皮膚雪白,看上去不致太俗氣。
乃意沒把她認出來。
那婦人卻同乃意打招呼。
乃意真正嚇一跳,莫非女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人正是林倚梅?
不不不,萬幸萬幸萬幸,她只是李滿智。
「等朋友?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乃意為免雙方尷尬,老老實實答:「我等的是林倚梅。」
「呵,她。」李滿智語氣充滿鄙夷,在乃意對面坐下來。
乃意細細打量李滿智,「你發福了。」
她遺憾地說:「怎麼樣省著吃都沒用。」
「心寬體胖,是好事呀。」
李滿智說:「乃意,我們的事,你都知道,實不相瞞,甄家的飯,不是好吃的,越吃越瘦,倚梅這人,滿肚密圈,出盡百寶,把異己攆走,獨霸天下,此刻只怕食不下嚥。」
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乃意沒有搭腔。
「當年我把她自印尼接來,滿以為伊是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小土女,嘿,沒想到心懷叵測。」
乃意怕她激動,便溫和地說;「那時我也十分幼稚。」
李滿智凝視乃意,「你成熟了。」
「謝謝你,你現在好嗎?」
「托賴,還混得不錯,大生意不敢碰,此刻做意大利二三線時裝。」她取出一張卡片給乃意。
「那多好,聽說利錢比名牌豐厚。」
李滿智笑,「差強人意罷了。」
看得出很滿意現狀。
她說下去:「自食其力,勝過天天與情不投意不合的某君糾纏,晚晚查他襯衫有無印著胭脂回來。」
乃意不敢告訴李女士,有一次此君領子上的唇印,是她的惡作劇。
這時候,李滿智背後出現一個翩翩美少年,才二十多歲年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西裝筆挺,一手拿著只環宇通電話,另一隻手便親暱地搭在李滿智肩上。
李滿智不用回頭,也似知道他是誰,伸出手握住他那隻手。
這樣知己,還用說,可見一定是密友了。
那小生把嘴巴貼近李滿智的耳朵,說兩句悄悄話,李滿智不住頷首。
乃意看得膛目結舌。
李女士並沒有為他們兩人介紹。
講完話,小生走到另外一張桌子去,李滿智微笑蕩漾,似關不住的春光,一直滲透到眉梢眼角。
過半晌她才說:「乃意,你一定看不入眼吧?」語氣卻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滿意。
乃意講老實話:「在你的立場,你的做法,完全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