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這麼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采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著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癒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面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著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瞭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面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說:「凌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說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著樹幹,正在抽煙。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說:「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說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只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說:「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制止。
岱宇終於開口,說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凌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著保育及倚梅到溫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製造機會。
乃意馬上說:「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麼,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說:「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著人家有什麼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說:「有志氣。」
小區急道:「岱宇不是這個意思。」
乃意求饒,「岱宇,不要打啞謎好不好,誰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想要什麼,要直截了當講出來,免我們費猜疑。」
小區也說:「岱宇,犧牲不起,設法補救,犧牲得起,無謂難過。」
「看你,」乃意說,「明明不能拋在腦後,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淚來,「乃意,我只得你一個朋友,偏偏你老罵我。」
乃意頓足,「不是你朋友,罵你作甚,由得你沉淪。」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虧小區不是英偉小生,否則只怕人誤會兩女為他爭風。
小區連忙打圓場,「岱宇的意思是,有人應該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順一起赴溫哥華。」
輪到乃意冷笑,「天下有這種稱心如意的妙事?」她點起香煙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余未之見也。小姐,凡事要努力爭取,失敗再試,世事無現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失望。」
岱宇見小區頜首同意,可見乃意說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來。
乃意問小區,「人家林倚梅又用什麼名義跟到歐洲去,我們參考參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機構的會計人員。」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區說:「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遊,途中他們一定冷落她,也沒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麼角色,」乃意忍不住問,「他沒有主張,任人擺佈,愛惡不分?這樣的人要來幹什麼,簡直不及格。」
座中已無人發言。
乃意氣餒,「散會。」
這時小區忽然問:「岱宇,你的經濟是否獨立?」
岱宇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理這些事,一向交給韋玉華律師托管。」
乃意看小區一眼,「我與岱宇散散步。」
她有話同好友說。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兩兄弟,並非傑出人物。」
岱宇冰雪聰明,當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應當堅強有為,思路分明,願意愛護照顧支持伴侶,你說是不是?」
岱宇低著頭。
「岱宇,我瞭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長大,南洋環境單純,你難免失於天真,我覺得此際你應放開懷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沒有反應,乃意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乃意與小區只得送她上車。
小區看著遠去的車子搖搖頭,「甄家這三個人,活脫脫似一個故事的翻版。」
「什麼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應該多看一點書。」小區白她一眼。
咄,不說拉倒,又作年輕導師狀。
第二天,他們三人約齊了直赴韋玉華律師樓。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動。
接見他們的卻是一個叫韋文志的年輕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聲彩,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樹臨風,態度謙和,又具專業知識,這一號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麼。
只聽得韋文志笑說:「家父已經半退休,本行事務大半已交我辦理,不知三位有何貴幹。」
真沒想到小區說話亦這麼技巧,他嚴肅地代表岱宇發言:「凌小姐想瞭解她的財政條款。」
韋文志立刻傳秘書交資料上來。
半晌文件遞上,韋文志查看之後,對岱宇說:「閣下在二十一歲前隨時可以動用的現金達到——」他把數目字講出來。
不但乃意愣住,連小區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無動於衷。
乃意說:「岱宇,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是富女。」
岱宇卻苦澀地回答:「金錢並非萬能。」
韋文志律師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經很多。」
乃意馬上不忌諱地說:「讓我們陪你到溫哥華去一趟,三對三,不一定輸。」
岱宇抬起眼,臉上似漸漸恢復神采。
小區卻說:「這不大好吧,人家會怎麼說。」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費對岱宇來說,好比九牛一毛,就讓她請我們走這一趟好了,我這就去訂飛機票及酒店,小區,煩你去打聽他們坐哪一班飛機。」
小區滿頭汗反對,「你別慫恿岱宇在我們身上花錢。」
凌岱宇這時勇敢主動地開口:「這是我的主意,與乃意無關,暑假閒得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我願意請你們作伴去觀光旅行。」
乃意揚揚眉毛,「聽到沒有,別又說我教唆岱宇。」
韋文志律師一直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半晌問:「沒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來道謝。
韋律師一離開會客室,乃意便說:「岱宇,這個韋文志,才是有潛質的伴侶。」
區維真大不以為然,板著臉說:「乃意,今天你已經說夠話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這樣有錢,為什麼不自置公寓搬出來住?」
「任乃意!」區維真喝止她。
乃意看著小區,「我說錯什麼?」
區維真愣住。
真的,乃意說錯什麼呢,凌岱宇在外婆家過得並不寫意,她完全沒有必要寄人籬下,去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搬開住是一個上佳辦法。
岱宇不出聲。
「我知道,」乃意點點頭,「你要近著一個人。」
區維真亦不語,會客室裡只得任乃意的聲音:「岱宇,作為這麼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你要當心,你那兩個表兄不是省油的燈。」
岱宇握緊好友的手。
稍後岱宇先走,小區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閒事。」
「是,」乃意承認,「我看到了,便無法佯裝大方,我關心她,怕她吃虧,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們還堅持做君子,不管閒事?我情願做小人。」
「你當心兩邊不討好,」小區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著小區,「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點我?可見你也真誠為我好。」
小區一聽這話,先是漲紅面孔,隨後脖子也通紅,他在心中同自己說:不要太笨,這是難能可貴好機會,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麼,就當他區維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馬上當機立斷,「我自己付得起旅費。」
「你真婆媽,岱宇不會在乎的。」
小區笑笑,「我們的不拘小節,在人家眼中,也許會變成爛塌塌。」
乃意沒好氣,人家的眼睛又沒陪她哭泣歡笑,一雙雙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