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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文 / 亦舒

    陳健志不知就裡,他這樣說:「我最欣賞黃宅的燈飾,是最近才換上的,真有心思。」

    銘心點頭認同。

    「紀強最會佈置家居。」

    銘心說:「他們兩人都有審美眼光。」

    陳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難得有伴,正在玩集體遊戲,十分高興,陳健忘放心了。

    他輕輕說:「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銘心笑道:「全職父親的確不易為,不過,孩子很快會長大,屆時,你求他陪你,他還說他沒有空。」

    陳健志點頭,「夏老師,同你講話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長們學習,許多母親與幼兒形影不離,就是知道十六七歲一到,孩子們一定會飛出去,不如趁流金歲月,盡情凝纏一番。」

    陳君訝異,「那些太太們竟如此智慧。」

    銘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輕家庭主婦。」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優秀建築師,他的確不大理會全職主婦。

    永安看到父親,過來招呼,看得出兩父子都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

    客人漸漸離去,銘心沒想到會在宴會逗留那麼久,她依依不捨。

    她冒失地對主人說:「希望還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著她來打。

    林栩琪轉進屋內,銘心沒聲價跟住她道歉。

    「我指請客,下次再請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轉過身來,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輕輕扔向夏銘心,銘心接住。

    「下一個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給銘心,銘心深深嗅著花香,心中好生感動。

    銘心說:「我不是十分想結婚。」

    「結婚好,有個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輩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屆時你會一個個失去他們。」

    說得夏銘心害怕起來。

    她可以想像或許有一天到了三十多還自稱是女孩子,對男生再柔情蜜意也無用,因為生育年齡已過……」

    「你面色都變了。」

    「你差些點中我死穴。」

    這時,陳健志父子前來道別;「夏老師,我們先走一步。」

    「我也該告辭了。」

    臨上車,陳健志忽然走過來,攀住銘心的車門,輕輕說:「夏老師,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約你吃晚飯。」

    銘心呵一聲,「可以呀,把時間地址告訴我,我會準時到。」

    「就在舍下,我親手下廚。」

    「好極了,我熱烈盼望。」

    多麼溫馨的第一次約會。

    回到家,銘心深深歎息,為甚麼與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樣愉快順利?

    他們原是天之驕子,可是不知怎地,難得自心中發出罕見的笑容,世人百般遷就,他們卻當天經地義,實難相處。

    與卓元聲實在沒有話題,他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他甚至沒有職業。

    該剎那夏銘心看得極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變。

    星期五下午,奧蘭度律師給她消息:

    「你的除稅款項已經出來,可需即時匯去?」

    「不,我會親自送到。」

    「我的夥計已經收工,星期一才替你辦本票可好?」

    「不急。」

    她訴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時十五分他們已經急急逸去,人人無心工作,本市經濟焉得不衰退。」

    銘心笑,「做人為甚麼嘛,至要緊健康快樂。」

    「說得也是,打完這通電話我也遁了。」

    「去何處?」

    「到湖畔去兩日。」

    「玩得高興點。」

    放下電話,她到廚房沖荼。

    經過書房,發覺元宗給她的畫斜了點,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簾拂動。

    「誰?」獨居人總是特別警惕。

    「我。」

    「元宗?」

    「銘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應得到美滿幸福的家庭。」

    「元宗!」

    銘心走過去,窗簾後哪裡有甚麼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陳家赴約之際,銘心有點憔悴。

    可是一進門已被小永安打動。

    他親自為老師斟茶,並帶領她參觀家居。

    陳健志在廚房忙,笑問:「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師,這邊來。」

    銘心完全不覺得壓力,她抬頭一看,只見天花板只掛著很普通的燈飾,更加鬆一口氣。

    陳宅完全沒有故園的陰影。

    「這是爸爸的工作間。」

    「嘩。」

    整個地庫約兩千平方尺面積,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電腦及各式儀器密佈。

    「永安,你可願意招呼同學參觀這工作室,」銘心十分興奮,「我會囑他們小心。」

    「讓我去問爸爸。」

    銘心坐下來,碰碰這個,又摸摸那個,充滿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陳健志出現,「我來示範。」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隻卡通老鼠活起來,說笑話,打觔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面已經做好,不吃就涼了。」

    銘心拍手大笑。

    她幫永安洗手,一邊說:「你的家真可愛。」

    永安忽然問:「你會常常來嗎?」

    銘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銘心還未來得及答覆,永安又說:「將來我也想與女生約會,如果老掛住陪他,就不能出去。」

    銘心忍住笑,「這是你沉默寡歡的原因?」

    「我擔心他,我也思念母親。」

    陳健志咳嗽一聲,「你們在談我?」

    「不,我們在說功課。」

    這樣舒服,簡直可以拎只箱子搬進來住。

    五年來的焦慮、盼望、奔波、尋覓,忽然在該剎那得到安息。

    資質普通的人,最適宜過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會自尋煩惱去追求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人與事。

    夏銘心沉默,嘴裡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頭是岸的感覺。

    飯後,她陪永安讀詩:「李白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銘心吁出一口氣,她輕輕說:「唉呀,我累了。」

    陳君送她到門口,「好像不太似約會。」有點歉意。

    「約會有很多種。」

    「更不似第一次約會。」

    銘心微笑,「因為我忘記帶花來。」

    「下星期六永安去網球營,你可想看戲?」

    「我打算去東岸,如果來得及,我會通知你。」

    拒絕他一點困難也沒有,並不害怕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銘心把車開走,在轉角往回看,只見他還站在門口向她擺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角落為止。

    夏銘心再一次到東岸,這回,她下定決心,非得坐下來好好與卓元聲敘舊。

    她想多留幾天,預定了酒店,並且提前在電話上留言。

    「元聲,我星期一下午八時到你處,銘心。」

    自覺沒有漏洞,她攜著那張支票出發。

    在飛機上她一直練習對白:「元聲,這是你大哥留給你的禮物,或者,可以幫你再站起來,」不不,站起來不好,不等於說他現在正向躺著嗎,那是多大的侮辱。

    「這筆款子或者可以幫你投資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運用。」

    銘心頹然,都不知說甚麼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歡喜,她覺得處處是壓力,像大考時步入試場的學生,銘心的胄似塞了鉛球。

    她渴望元聲會來接她,但是四處張望,沒有他,銘心低頭疾步走出飛機場叫計程車。

    一定有事走不開,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車程不過廿餘分鐘,銘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廈。

    仍是那個多事的管理員來應門,他仍然認得大眼睛的夏銘心,這次他神色有點不安。

    「又是你。」

    銘心有點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會來?」

    「我已通知他。」

    沒想到管理員像個家長。

    她在卓元聲門口敲兩下。

    屋子裡有人,她可以聽到音樂聲。

    半晌有人拉開門,「誰?」

    「元聲,是夏銘心。」

    卓元聲詫異到極點,「銘心,甚麼風把你送來?」

    「我已經在電話上留言說會在這個時候造訪。」

    「是嗎,我剛回來,竟未留意。」

    這時,他身後有人問:「誰?」

    元聲連忙說:「銘心,進來再說,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銘心想走進公寓,可是不知怎地,雙腳一時沒提得起來,她定一定神,緩緩開步。

    只聽得卓元聲說:「鉻心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臉容清秀,衣著名貴,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語氣十分天真,熱誠地說:「元聲一早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聽得感動落淚。」

    銘心發呆,她的故事,她有甚麼故事?

    沈乃慈年輕,熱情,像沒有生活經驗,她說:「你是元聲大哥的女友,可是這樣?」

    「我--」銘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聲有點尷尬,「銘心,請坐。」

    銘心剛坐好,沈乃慈已經像半個女主人那樣斟上杯茶。

    銘心發覺公寓牆壁刷了蛋黃色,家俱也已換過,很悅目,但不適合卓元聲。

    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動怎麼會那樣快,她是幾時闖入這間公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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