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麼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第七章
苗紅回到家鄉,與弟弟相認。
他已經結婚,年紀輕輕的他是兩個嬰兒的父親。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說:「姐姐,你怎麼回來了?」
弟媳卻道:「姐姐,我們還想到加國去跟你入籍呢。」
他們並不是不歡迎她,可是見了她,也沒有多大喜悅。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紅這才發覺,在家鄉,她並沒有多少親友。
她找到亞都拿家去。
有人告訴她,「搬了,搬到鄰村去啦。」
她並不氣餒,終於找到她要見的人。
他現在管理一間木廠,接到通報,出來見客,苗紅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時粗壯不少,蓄著鬍髭,穿著當地服飾。
猛一抬頭,看見一位打扮時髦,剪短髮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紅含笑看著他,「你好,亞都拿。」
亞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麼事,小姐?」
苗紅這才知道他沒把她認出來。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沒有說她是誰,她希望他可回憶起她,故此搭訕地輕輕說:「你繼承了木廠。」
亞都拿愕然,這是誰,怎麼知道他的事?
「結了婚沒有?」
亞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說:「結了。」
「新娘是華人?」
「確是華人。」
他仍不復記憶,苗紅見已經拖無可拖,只得黯然道:「祝你們幸福。」
亞都拿追上來,「小姐,你是誰?」
苗紅沒有回答,悄悄上車。
亞都拿到那個時候,依然一頭霧水,莫名其妙,誰?他摸著後腦想,那女子是誰?
廠裡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辦,便把外頭的人與事丟在腦後。
苗紅上了車,司機問:「小姐,去何處?」
半晌,苗紅才回答:「去城裡。」
這時,她才知道黎子中對她有多好。
而年輕的她,因為一切來得太易太快,覺得一切均理所當然,並且,太多的愛令她窒息。
她到律師樓去簽房屋買賣契約。
崔律師出來招呼她。
她抬起頭,問那年輕英俊的律師:「你是受黎子中所托,還是真心照顧我?」
那年輕人知道機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侶。」
苗紅笑一笑,「怕只怕你會失望。」
崔律師說:「你放心,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
他沒有把她當公主看待。
也不認為她是任何人的附屬品。
他帶她見朋友、看電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對待女朋友一樣。
可是苗紅已經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緊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選一個適當的時候,深深吸一口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然後等他的反應,看他是否會原諒她。
翌年他們就結婚了。
儀式十分簡單,她只邀請了弟弟一家觀禮。
她聽到弟弟說:「姐姐總算嫁了一個理想丈夫。」
弟媳說:「姐姐長得美。」
「不,好多人長得更美都沒她那麼幸運。」
苗紅一怔,她幸運嗎,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確如此。
她並不介意他人怎麼想。
過了些日子,她見到了黎子華,待崔君走開了,她輕輕問:「他知道我的事嗎?」
「他知道。」
「他有無說什麼?」
「沒有。」
苗紅低下頭,沒有表情中嘴角卻帶微微一絲笑。
「他只叫我看看你是否還戴著那枚指環。」
苗紅伸出左手。
黎子華看到那只戒指仍在她無名指上,甚覺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復他了。
「對,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苗紅抬起頭來,「快說,世上甚少好消息。」
「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親了。」
「子華,」苗紅由衷地高興,「真是太好了。」
寫到這裡,有人開門進來。
「姐姐,你還沒睡?」
如心握著筆沒好氣地轉過頭去笑問:「你們又睡了嗎?」
「姐姐,」兩個妹妹說,「你臉色蒼白,還不快去休息。」
如心說:「你們何嘗不是熊貓眼。」
「姐姐比從前更伶牙俐齒。」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不保護自己行嗎?」
大妹點頭,「看,多厲害,我們可放心了。」
「什麼,」如心大奇,「你曾經為我擔心過?」
「當然,」小妹搶著說,「曾經一度,你那言行舉止似某小說家筆下的女主角,簡直不像活在真實的世界裡,後來,又跑到一個夢幻島去居住,多可怕。」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夢幻島,那裡每個僱員都得定期發薪水。
如心又提起筆。
大妹把筆收起,「今天到此為止。」
「喂喂喂,別打岔。」
二妹已把燈熄掉,索性在黑暗裡更衣。
「姐,有你替我們安排,真幸運,有些同學,先得打幾年工儲錢才能升學,一針一線靠自己,家人不聞不問,根本不理他們前途,動輒潑冷水,說什麼量力而為是人間美德之類,多苦。」
如心微笑,「可是如果把你們當嬰兒那樣照顧,你們一定會反抗。」
「說得也是,有些同學的父母實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麼顏色衣服都編排好不得違命,一切為他們好,非得讀醫科彈梵啞鈴娶表妹不可,真要命。」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來。
妹妹感喟,「至少我們有瞎闖的自由。」
「是,成功與否並不重要,過程有趣即不枉此行。」
「不過姐姐放心,我們一定會畢業。」
沒有回音。
「姐姐,姐姐?」
「她已經睡著了。」
「姐姐一直在寫什麼。」
「不知道,某一個故事。」
「她可打算與我們一起開學?」
「可能另有打算,她現在那麼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
「許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當普通人。」
「那是因為姐姐個性好,絲毫沒有把自己視為不平常。」
「他們會結婚嗎?」
「言之過早。」
「我恐怕要到三十過後才會論婚嫁。」
「誰問你!」
「噯,真好,現在不大有人問女孩子幾時結婚了。」
「以前有人問嗎?」
「媽媽說從前打十七歲開始就不住有親友關懷地殷殷垂詢。」
「關他們什麼事?」
「同纏足一樣,是種不良習俗。」
「此刻都蠲免了。」
終於兩個人都睡著了。
如心睜開雙眼。
她微微笑,從前一直沒留意妹妹們意見,老覺得她倆喧嘩幼稚。
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了,說話甚有高見。
真是,自苗紅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壓力已轉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標,那人最好事業有基礎兼愛護妻兒,次一等,老實人也可以,如不,則是女方的終身烙印。
三十年後,像妹妹她們,首先關心她們自己的事業,能不能在社會上佔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夠去到何種地步……
婚姻則隨緣,可有可無,有的話一樣珍惜,沒有也一樣高興。
如心悄悄走到客廳,開亮燈,攤開紙筆,繼續她的故事。
剛才寫到什麼地方?
呵,對,黎子華翌年要做父親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紅沒想到半年後她也獲得喜訊,她把女兒命名崔碧珊。
兩個母親都決定親手帶孩子,環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時常互相交換意見與心得。
孩子第一聲笑,第一句開口說話,第一次開步,都叫母親驚喜,孩子每一個小動作都令她們著迷,他們自成一國,有獨立的語言,不足為外人道,她們已不再關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倆時常約了到公園小坐,兩個孩子一起開學、學彈琴、補習算術……
過去彷彿不再存在。
她真的統統忘記了嗎?
沒有人看得出來。
崔氏在事業上異常成功,名利雙收,苗紅日子過得很稱心。
過一陣子,她偶爾自丈夫處得知他許多生意因黎家介紹而來。
她向子華道謝。
子華詫異,「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嗎?」
是黎子中。
半晌,苗紅問:「他好嗎?」
「此君有做生意天才,無論是哪一行,一點即通,一通即精,他名下此刻有十八間商號,間間賺錢。」
「他仍然獨身?」
「是,他說婚姻生活不適合他,他自認與人相處是他最弱一環,他手下千餘人,發號施令慣了,很難與人平起平坐。」
「他快樂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原因會不快樂,運籌帷幄的滿足感極大,他社會圈又寬闊。」
「女朋友呢?」
「當然也有女友,沒介紹給家人認識。」
苗紅微微笑,「知道他無恙真是好。」
「他也那麼說。」
「是嗎?子中也問起我?」
「自然,問孩子像不像你。」
「很像,」苗紅笑笑說,「什麼都平平,無突出之處。」
「那不好嗎,最好是那樣。」
苗紅不語,嘴角仍含笑意。
生育後她胖了一點,臉容不失秀麗,可是子華就看不出為何表哥會為她那樣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