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麥女士又跌坐在沙發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張照片,「請看。」
如心猛地想起,島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幾乎想立刻返轉去尋找。
當下小許也趨近來看,只見照片中有三個人,黎子中坐當中,他穿一件白襯衫,捲著袖子,已無比瀟灑,他右邊是當年的麥見珍,小面孔精緻秀麗,可是黎子中左邊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張小小黑白照片裡的她那雙目都予人寶光四射的感覺。
如心問:「這是苗紅?」
「是。」
「他們是情侶?」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只是秘書?」
麥見珍抬起頭,緩緩地說:「不,我是他最忠誠的朋友。」
「此話怎說?」
「苗紅欺騙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著說:『見珍,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頭不語。
麥女士對黎子中的關心愛慕,已經表露無遺。
等半晌,麥見珍問:「你已沒有問題了嗎?」
「你為何離開衣露申島?」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沒意思,我辭了職。」
「以你看來,黎子中是個怎麼樣的人?」
「熱情、慷慨、細心、對人一點架子也沒有,修養與學識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與同情心。」
嗯,幾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個缺點,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紅如何欺騙他?」
麥見珍很簡單地回答:「苗紅另外有愛人。」
如心不語。
隔一會兒,麥見珍又不耐煩地問:「沒有問題了嗎?」
如心說:「我已經問完。」
麥見珍鬆口氣,「那麼,我可以把我的事從頭說一說了。」
「不,」如心連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暫時只想聽那麼多。」
那麥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來送客。
麥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門口。
小許好心地問:「要不要家人來接你?」
麥女士淒然答:「我孑然一人,我無家人。」
她走了。
小許問如心:「為什麼不讓她把故事說一說?」
如心笑笑,「這一說,三天三夜都不夠,況且,麥女士並不知道事情的關鍵,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後才發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過是黎子中的愛慕者,她對苗紅非常有偏見。」
可是已經甚有收穫,他們自麥見珍口中,知道當年衣露申島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紅。
「去查查死亡註冊處有無苗紅的記錄。」
「我們立刻到羅布臣廣場政府生死註冊處去。」
他們像著了迷似地趕出去。
舊檔案並沒有註銷,可是查不到苗紅這個人。
小許說:「可能她在別省逝世。」
如心抬起頭來,「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訊並不公開。」
「如心,你指什麼?」
「她在島上去世,火化,這件事不為人知,沒有記錄。」
小許渾身汗毛豎起,「如心,你怎麼會有如此可怕假設?」
「你如見過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會有此想法。」
「他長相詭異?」
「不,他有王者之風,說話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慣例,在島上,我相信他會為所欲為。」
小許這次小心翼翼地推測,「照你看,苗紅是否死於自然?」
如心嚇得變色,「許仲智,你的假設更加大膽驚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為何不送到醫院救治?如心,我想,我們應該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懸案。」
「我是島主,島上的事我自有主張。」
小許不語,難怪黎子中會選中周如心做繼承人,看來二人的確氣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許問:「你對黎子中有極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認不諱,「他連衣露申島都贈予我,我自然應有所回報。」
小許不再置評。
「我將乘水上飛機返回島上,如有消息,請速與我聯絡。」
小許立刻去訂飛機。
「許仲智,我不會白白用你的時間精力。」
小許轉過頭來,終於說:「那不是錢的問題。」
如心一怔。
小許忽然歎口氣,繼續與飛機公司聯絡。
那天晚上,如心獨自回到島上。
八點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銀紫色晚霞佈滿整個天際,那顏色艷麗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誰說的,人若經過田野,而對紫色視若無睹,上帝會動怒。
如今有誰對天際這片紫色毫無感覺,也應受到責罰的吧。
如心返回室內,把書房所有的抽屜櫃格打開來尋找照片、書信以及日記。
可是她一無所獲。
五間房間都空空如也。
如心喚來馬古麗。
「屋內沒有照片嗎?」
「沒有,我們來的時候都沒見過任何照片,黎先生沒把它們擺出來。」
如心失望了。
看樣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銷毀,要不,已把它們搬往別處。
馬古麗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著,橘紅色太陽終於落下海中。
黎子中並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給周如心繼承。
書桌共有六格抽屜,全是空的。
檯子上仍然是那疊紙,那束筆。
當年在島上發生的事,可以想像,一定有好幾個版本,何不把它們都寫出來。
如心輕輕攤開紙筆。
忽然她耳畔聽到細碎的樂聲。
那是一首輕快的老調,名叫天堂裡的陌生人,這是指周如心她嗎?
她脫口問:「誰,誰放音樂?」
馬古麗推門進來,「小姐,喚人?」
「誰在播放音樂?」
「沒有人,並無樂聲呀,小姐,你聽錯了。」
如心再側耳細聽,果然沒有任何聲音。
她抬起頭,啊,疑心生了幻覺。
「小姐,」馬古麗說,「你累了,休息吧。」
可是接著又有電話進來。
「如心,我是仲智,聽著,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說她也曾在衣露申島工作過。」
「為什麼都是女士?」
「也許女士們較為細心,看到報上啟事。」
「有無約她見面?」
「有,到她家中詳談。」
「我明天一早出來。」
「她住在維多利亞。」
「那更好,你在該處碼頭等我,明早九時見。」
「一言為定,對,你在宅子裡找到什麼沒有?」
如心十分惘悵,「什麼都沒有。」
「片言隻字也無?」
「一張照片都不見。」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裡住。」
怎能安心下來。
夜裡,如心做夢了,她看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憑窗眺望,只見異鄉之月如銀盤般燦爛,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這等景色,簡直可用風情萬種四字來作形容。
她又聽到有人喚她名字:「周如心,下來玩,周如心,下來玩。」
如心雖然年輕,但自小姿勢一如大人,早睡早起,舉止端莊,生活正常,從未試過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動。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境,可是她看到年輕的黎子中與苗紅在樓下叫她。
他倆笑臉迎人,手拉手,如心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替他們高興。
她高聲問:「誤會都冰釋了吧?」
黎子中頷首,「我倆永不分離了。」
如心由衷地開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來,我們談談。」
如心剛欲下樓,驀然驚醒。
鬧鐘震天地響,她連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馬古麗跟她出海,在船上為她準備早餐,如心感慨這種特殊階級的生活過慣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個普通人。
船到了,許仲智已站在碼頭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倆照著洪女士所給的地址找過去,原來是維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藥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著一個嬰兒出來見客。
她解釋:「孩子爸媽都上班去了,現在由我帶這孩子。」
如心笑笑問:「是孫兒吧?」
「這是最小的一個,大的已經進大學了。」
如心說:「謝謝你打電話來。」
「不客氣,那廣告是我大女兒看到的,她說,媽媽,桃花島主找你呢,大女幼時去過那島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島。」
「那是什麼年份?」
「請坐,讓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剛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記得當時等錢用,便到島上做傭人,負責打掃。」
如心應了一聲,「島上有些什麼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還有一位姓麥的秘書小姐,以及其他三個僕人。」
「你在島上,有無遇到怪異之事?」
「我只做了七個多月,島上氣氛很壞,黎先生與苗小姐說是正籌備婚禮,可是天天吵鬧,黎先生時常大聲斥罵,摔東西,我們都躲起來,吵過出來收拾,只見所有珍貴的擺設都打得稀巴爛,看不過主人家這樣浪費,儲夠了錢應急,便辭工不幹了。」
如心側著頭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搖搖頭,「脾氣那麼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樣子,時常背人垂淚。」
呵,太奇怪了,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麥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