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鎖鎖笑:「連你也來打擊我。」
「那是摧殘身體的東西。」
「口氣有點像令堂。」
這話沒說完多久,她母親陪丈夫來開一個學術會議,順道探親。
母女兩人本來苦哈哈同一陣線應付老太太,很有點話說,但是這一次南孫卻沒有機會與時間與母親好好談一談。
南孫覺得母親避她,表面上和親熱,但一切不欲多說,老式婦女沾了洋氣,發覺有那麼多好處,努力學習,說話常帶著英文單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運,太過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經營,南孫覺得母親好不辛苦。
化妝衣著姿勢都改過了,有次南孫不著意說到搓麻將,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麼不可見人的事,生怕玷污了她那位教授。
南孫悵惘地覺得母親太過樂在其中,略覺淒涼。
教授人很老實,一生除了學術,不曾放眼看過世界,實驗室是他第一號家,除此之外,對別的也沒有興趣,這樣的人才,在外國小鎮裡,其實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顧,這一位蹉跎下來,擇偶條件退了幾步,反而獲得幸福。
能夠這樣冷靜地分析母親及繼父的關係,可見當他們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對於稱呼以前的媳婦有點困難,「她好嗎?」她說。
南孫答,「她太好了。」
蔣老太納罕地問:「那男人對她不錯?」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塗的男人貪圖她什麼。
南孫又覺得有義務幫母親說話:「作為一概伴侶,她盡心也盡責。」
祖母本來還要說些什麼,南孫又道:「他們很幸福很開心,我想他倆也不會常常回來。」
蔣老太便不再言語。
逛完淺水灣,在太白坊上吃過海鮮,赤柱買了衣物,他們也就走了。
衣著問南孫:「為什麼不讓我蔣她?」
南孫才淒然發覺自己的心態同母親一樣,怕,怕對方知道她不名譽的一面,所以謹慎地維護那一點點幸福,不敢把真面目露出來。
南孫自憐了一整夜。
幸虧第二天工作忙得要死,下班與同事去吃日本菜,南孫覺得以及餓夠,發起神經來,狂次一頓,不幸穿著松身衣服,多少都裝得下。
飯後分手,站在街上,南孫對世界的觀念完全改變,捧著豐足的胃,有什麼不能商量,不能原諒的呢,難怪他們說,飢餓的人是憤怒的人。
回家撲倒在床上,就這樣睡去。
像打仗一樣,婚期逼近,一樣一樣做起來,漸漸成真。
先去看房子,永正建議犧牲交通時間,為老少二人著想,搬到郊外。
租下房子,永正先搬過去,南孫替他打點細節,地下室改為遊戲間愛瑪第一次參觀,高興得不住跳躍,永正同南孫說:「如此可愛的孩子,十個也不嫌多。」
向南的大房間給了老太太,冬日一室陽光,安樂椅上搭著鎖鎖以前買給她的古姿羊毛大披肩。
南孫覺得生活總算待她不錯,以後如何,以後再算。
鎖鎖到新居來陪她喫茶,南孫帶著她到處逛。
鎖鎖笑道:「我真佩服你們的涵養功夫,居然沒有人問我愛瑪幾時走。」
南孫一怔。
「這是你們蔣家的傳統,好客。」
南孫答:「因為自客人那裡,我們獲益良多。」
「愛瑪琴可否多留一陣子?」
「鎖鎖,你怎麼說這種話了,我們從來沒想過她要走,昨天我們才同她去報名讀幼兒園。」
鎖鎖低著頭。
「你何必氣餒,可能是一帆風順,已成習慣,現在就覺得悶。」
「南孫,我打算離開本市。」
南孫一愕,「多久?」
「一兩年才回來接愛瑪。」
雖然一向不問問題,難說也忍不住:「哪裡?」
「柏斯。」
南孫大吃一驚,「沒聽說過,在哪一洲?」
「澳洲西岸的柏斯市。」
中學的地理課本終於派上用場,南孫喃喃地說:「呀對,柏斯市。」
「拿到居留權,我回來接愛瑪。」
「你打算移民?」
「在本市已經沒有機會了。」
「你看你灰心到這種地步,背井離鄉,什麼都要落手落腳地做,你真考慮周詳了?」
鎖鎖指指頭皮,「已經想得頭髮都白。」
「要一兩年?」
「或許更久。」
「生活方面,打點妥善?」
「照顧自己,我還懂得。」
「你真的覺得這裡沒有作為?」南孫如連珠炮般發問。
鎖鎖只是賠笑。
南孫埋怨:「每次都是這樣,都不與人商量,自己決定了才通知我們一聲。」
鎖鎖連聲抱歉。
南孫心酸,一時沒有言語。
鎖鎖坐在安樂椅上,面孔朝著陽光,自小到大,她始終不肯穿肉色絲襪,總要弄些花樣出來,今天她穿雙銀灰色襪子,閃閃生光,像人魚身上的鱗。
只聽得她說:「假如真的不適應,轉頭就回來,否則的話,拿張護照也是好的,旅遊都方便點。」
南孫不出聲,到永正書房取出大英百科全書,翻到柏斯,研究半晌同鎖鎖說:「平均一平方公里只有一個人,你真的肯定你能安頓下來?」
「可以。」
「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
「你太小覷我了。」
「什麼時候動身?」
「下個月。」
「這麼快。」
「本來想觀了禮才走,後來發覺你們根本不打算舉行儀式,這樣一來,時間方面無所謂。」
「房子呢?」
「終於買掉了。」
南孫完全沒有想過鎖鎖會移民,希望得知詳情,可以安下心來。
她們倆椅子談到太陽落山,全是謝無關重要的事,因為大事全不由她們作主。
南孫說:「莫愛玲離了婚,說起丈夫,咬牙切齒,他有女朋友,愛玲知道得很遲。」
鎖鎖說:「永遠不知更好,離婚不知多麻煩。」
「慧中又升了級,現在也真是名大官了。」
「在電視新聞上常見她出來講話,朝氣勃勃。」
「幾個同學都混得不錯。」
鎖鎖笑,「我不在內,你不遜色。」
南孫不去睬她,「一日到銀行提款,出納員忽然叫我,嘿,相認之下,又是老同學。」
「仍然做出納?」
南孫瞪她一眼,「有什麼不好,量入為出,安定繁榮。」
鎖鎖點點頭,「果然不錯,這是教訓我來了。」
鎖鎖只是不想走,挖空心思把同學逐個點名來講。
「林文進那小子呢?」
這還真是南孫的初戀情人。
在鎖鎖勉強,南孫沒有什麼忌諱,感慨地說:「娶了洋妞,落了籍,不知幾快活。」
「誰告訴你的?」
「總有好事之徒,來不及地讓你知道詳情,好看你臉上表情。」
鎖鎖不以為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表哥近況,到現在我還欠區家一筆錢。」
「我來告訴你。」
「如何?」
「無理你表哥愛誰,總比愛你幸福。」
鎖鎖咀嚼這句話,最終說:「你總愛奚落我。」
談笑這麼久,都不能驅走落寞。
鎖鎖終於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來,送我出去。」
南孫喃喃說:「柏斯。」
到市區天其實已經完全黑透,但是霓虹燈寶光閃閃不肯罷休,照亮半邊不夜天。
南孫示意鎖鎖看,「你敢保證不想念我們。」
鎖鎖被她的婆媽激惱,「我總不能留在此處腐爛,每個人情況不一樣。」
南孫與她分手,回到家才知道永正等他良久,已經吃過飯,並且在沙發上盹著。
蔣老太對南孫說:「永正真好。」
南孫點點頭,他一點架子都沒有,這是事實,但嘴巴不服輸,「我也絕不裝腔作勢。」想到一些人收入多一點,便嫌地下鐵路車廂臭。
她到廚房煎了雞蛋做三文治吃。
婚後就失去這種自由,南孫惆悵地想:在女傭人告假的日子,少不免要洗手做羹湯,她連牛肉炒菜心都不會,只懂炒蛋燴蛋蒸蛋。
這樣的黑慕,要待行過禮才給永正知道。
「南孫。」永正起來了,進廚房找她。
「麻煩給我做杯茶。」
然後兩人齊齊說;「我有話跟你說。」
南孫說:「你先。」
「不,你先。」
這大概就是相敬如賓。
永正說:「這件事有點複雜,還是你先講。」
「我也不知如何開口,不如你先說。」
永正笑了,他躊躇半晌,「你真要從頭開始,南孫,你記不記得我有個做醫生的表親?」
南孫腦子一片空白,搖搖頭。
永正輕輕說她:「下了班,往往累得自己姓什麼都忘記。」
南孫怪叫:「你的親戚奇多,生王熟李,一表三千里,誰記得。」
「那天你也這麼說。」
這倒提醒南孫,「啊是,確有這麼一個人,我記得他問你,鎖鎖是要鎖住誰。」
永正說:「對了,就是他。」
「哎?」
「朱鎖鎖,鎖住了他,你知道嗎?」
「什麼?」
「這傢伙,自澳洲來度假,一待四個月,就不回去了,今早特地來找我,把喜訊告訴我,原來就是那一夜,他認識了朱鎖鎖,現在就要結婚了。」
南孫不待永正說完,已經把整件事融會貫通。
原來如此。
原來是為了這位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