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金歲月

第15頁 文 / 亦舒

    南孫吞一口涏沫。

    阿姨鷹般目光注視她,訕笑起來,「你也挨義氣?」

    蔣太太連忙說:「南孫,你要走的話儘管走,家裡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孫緩緩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父母皆要我照顧。」

    阿姨不置信地看著她們母女,隔了一會兒她說:「好,好。」

    南孫有點歉意。

    「蔣某是個幸運的人。」阿姨說。

    蔣太太對她說:「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個壞人,這些年來,也只有他給過我一點點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著南孫母女,唏噓地說:「我細微我也可以那麼說。」

    南孫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這趟是白來了。」

    「不不不不不,」南孫回復一點神采,「我們需要你支持。」

    「你們要搬到什麼地方去?」

    南孫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孫用手指做個豆腐乾樣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嗎?」

    南孫攤攤手。

    蔣太太長長歎了口氣。

    阿姨背著南孫,把一個裝著現鈔的信封遞給姐姐。

    「有什麼事,同我聯絡。」

    阿姨來了又去了。

    蔣家搬到南孫狹窄的小公寓,傢俬雜物丟了十之八九,仍然無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來只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隻不肯丟掉,裡面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了好幾百塊錢,僱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幾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家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著面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了,三輩子未免離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佔一間,南孫只得睡沙發,廳堂窄小,只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了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面之餘,和樂觀地說:「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裡,前一日比較忙,她搭了床在辦公室胡亂睡了幾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了,滿心喜悅接過聽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趕著去,只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蠟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確有這種悲劇,但震驚過度,又得忙著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後,蔣氏死於腦溢血。

    同事幫了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著舊時,同她說幾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著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麼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乾乾淨淨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後,南孫已近虛脫,接到謝家通知,又趕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兒。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兒,體重幾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兒。

    鎖鎖鼓勵她。

    老人逝去,幼兒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像是要採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襁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了震盪,把臉貼上去,嬰兒忽然不客氣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只是真的發生了。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說:「很痛吧?」

    鎖鎖說;「我不想提了。」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家做事,遲早要後悔的,我只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異地看著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麼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著我。」

    南孫歎口氣,「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兒抱出去。

    鎖鎖說:「沒想到你這麼能吃苦。」

    「我?」

    「那麼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氣,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了,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聽著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猜一猜,把我們這干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幾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兒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著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說:「你真的練出來了。」

    南孫看著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說,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剎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家裡躲。

    老太太怕冷,開著熱水汀,窗戶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髮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只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

    蔣太太說:「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家禽。」

    「說到什麼地方去了,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了,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

    南孫揚起一條眉毛,「這怎麼可以,留下沒有經濟能力的母親與祖母,太荒謬了。」

    蔣太太不語。

    「你去才真,媽媽。」

    「我?」蔣太太愕然。

    「我有將來,你信不信我會在這種環境委屈一輩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點點薪水,我就可以僱人看顧祖母,大家脫離苦海。媽媽,這間屋子住不了三個人。」

    蔣太太落下淚來。「幸虧你父親去得快,沒有拖累醫藥費。」

    「收拾收拾,動身去散散心,當旅行一樣。」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蔣太太還要推搪。

    南孫怒道:「真沒有道理,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卻咬定要賣肉養孤兒才顯得偉大,為什麼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與你同年齡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風呢。」

    「這,這,這是什麼話!」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個雞犬不寧。」

    「那……我去去就回來。」

    「不用回來了,沒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進房間去。」

    「南孫你怎麼心腸如鐵。」

    南孫微笑。

    她到願意做個無腸公子。

    祖母回來得早了,一邊關窗一邊罵人,罵了幾句,忽然覺得南孫母女也實在不好過,何苦百上加斤,於是蹣跚回房去。

    晚上,蔣太太只做了一鍋湯年糕,由南孫盛了一碗端進去給祖母。

    她坐下來同老嫗攤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南孫十分不忍,終於硬著心腸把整件事說完,輕輕作一個結論:「就剩我同你兩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視著孫女,她對南孫從來沒有好感,二十年來肆意蔑視她,只不過因為她不是男孫,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同她相依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維持生活。

    這個孩子會不會乘機報復?

    只聽得她說;「我們會活下來的。」

    南孫站起來退出,輕輕帶上房門。

    蔣太太問:「你祖母怎麼說?」

    南孫答:「箱子輪不到她發表意見。」

    「南孫,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過身,她有她的苦處。」

    「有我做她的出氣筒,不算苦了。」

    「南孫,答應我好好待她。」蔣太太心驚肉跳。

    南孫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須應允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對你祖母,都不得有閃失。」

    「好,我應允。」

    蔣太太鬆口氣,「我去去就回來。」

    南孫側臉看到祖母房門有一絲縫,而她剛才明明已把門關緊,莫非祖母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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