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鎖鎖笑,「大學裡同學,四年功課,四年感情,畢業打好事業基礎,也該結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頭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說。」
南孫皺起眉頭,「聽一個大綱就悶死人,如此偷工減料的小說,誰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節?」
鎖鎖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這種天氣,隨時會下雨,她卻偏冒險在灰紫色天空下開開篷車。
鎖鎖性格獨特的一面在小事上洩露出來。
南孫說:「畢業後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鎖鎖歎惜。
「最近幾個月你都沒有上班。」
「我有新計劃。」
「騷騷,你真不愁寂寞。」
「誰說的。」
「看那些男人的眼睛就知道。」
「你也發現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獸?簡直想用眼神來脫光女人的衣裳。」
南孫說:「等到沒人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長得好也有煩惱,漸漸其他優點得不到發揮的機會,完全受淘汰,只剩下一張面孔,一副身材,多慘。」
「無病呻吟。」
「你沒有試過獨居,你不知道。」
「那麼多朋友還唱歎十聲,鬼相信。」
鎖鎖不再追著這個題目發展,「恭喜你了,如願以償。」
南孫悠然把手枕在腦後,「是。」
「高興吧?」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孫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在幹什麼?」
「急急買入還沒有動工的紙上房子,又急急脫手,從中獲利。」
鎖鎖點點頭,「炒房子。」
「為啥叫炒?股票黃金,都可以炒來吃的樣子。」
鎖鎖笑,「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勢急而且促,一熟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變焦炭,跟做投機生意有許多相似之處。」
南孫點點頭,「說的也是。」
「那令尊應當賺到一點。」
「也一樣焦頭爛額,花的心思不下於人家正經事業,因為利息高,押了東西借了銀行的錢去做,所以相當頭痛。」
「東方花園的房子不錯,他有沒有動腦筋?」
「咦,騷騷,你對行情熟得很哇。」
鎖鎖一笑,「來,吃你心愛的海膽黃。」
吃完這一頓回家,南孫就接到章安仁的電話。
南孫下意識也確在等他。
十九歲也該物色異性朋友了。
當夜她父親發牢騷:「老張真不是生意經,平日稱兄道弟,要緊關頭他卻來辦公事,一點帶挈都沒有。」
南孫根本聽不懂,「老張是誰?」
蔣太太說:「一個建築師。」
蔣先生拍著大腿說:「東方花園說少有三百個單位,竟一個也拿不出來交給勞朋友,太不夠意思,這回子可看清他為人。」
南孫忍不住笑了,原來在那人身上撿不到便宜,可以罵那人不仁不義。
父親瞪女兒一眼,「你笑什麼,益發寵得你不像個樣子。」
南孫暗暗吁出口氣,父親近日脾氣急躁,大抵身受壓力不少,她情願他舊時模樣,沒出息地好白話,成日游手好閒。
蔣太太悄悄說:「這裡面有老太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別緊張。」
南孫換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鎖鎖說:「一過了十八歲,在家就成為吃閒飯的人,誰都嫌我。」
「你看你,臉皮吹彈得破。」
女傭斟出咖啡,南孫一呆,又是一項新排場。
「我下個月搬家,新居比較寬敞,有兩個露台。」
南孫一聽這話,緩緩呷一口咖啡,很曖昧地說:「騷騷,人在江湖,萬事小心。」
鎖鎖回味這話,呆了半晌,承認說:「可不是,我竟成為江湖客了。」
南孫怕開罪她,原想解釋幾句,又怕畫蛇添足,氣氛有點僵。
「你同小章呢,有沒有進展?」
「還不是喝茶看戲,比起你來,益發覺得生活似小兒科。」
「那多好,我從未與同年齡的男生拉過手,看見你那陶醉的樣子,羨煞旁人。」
南孫連忙收斂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輕骨頭。
電話鈴響,鎖鎖去聽。
她吧聲壓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種膩得化不開的感覺。「……當然在家,不然還到哪裡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來看看是誰?」
似小時候祖母買的麥芽糖,裝在瓷罐裡,用筷子挑出來,繞幾繞,還可以拉得老遠老遠。可惜從來吃不完一整罐,因為螞蟻聞風而來,排著隊上。
鎖鎖說下去:「……是我同學,不相信?想買東方花園,給兩層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種即可。」
南孫聽見說到她頭上,不禁深深納罕。
「還要考慮?唉,算了。」連歎惜聲中都充滿笑意。
掛了電話又回來讓南孫吃水果,沒說幾句,門鈴一響,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傭忙稱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孫不見鎖鎖站起來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縮在沙發中,似一隻貓,只用兩隻寶光燦爛的眼睛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來,與鎖鎖對望,眉來眼去,盡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孫的面孔紅起來,她訕訕地說:「我告辭了。」
李先生站起來,「是蔣小姐吧,騷騷時常提起你。」
南孫覺得他沒有架子,相貌也威武,於是與他握手。
「蔣小姐要置業?」
「呃,是家父……」
中年人馬上取出張卡片,「請令尊與我聯絡。」
第四章
南孫並不是貪心的人,但也察覺憑這一句話,不知少走幾許冤枉路,少兜幾許無謂的圈子,不及道謝。
這時鎖鎖才閒閒地問:「有沒有折扣?」
南孫覺得十二分不好意思,連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紅得透明,連忙站起來,再一次告辭。
李先生卻說:「蔣小姐,我這就走,你們慢慢談,騷騷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間開門去了,前後逗留不到十分鐘。
而鎖鎖從頭到尾以同一姿勢坐在同一位置上,動也沒動過,但南孫卻感覺到室內不知什麼一直在流動,引起人無限遐思。
過了一陣子,鎖鎖用遙控手摯開了電視。
螢幕上著名艷星穿著半透明的裙子一邊拋媚眼一邊唱情歌,宣傳新唱片。
鎖鎖說:「看到沒有,這是李先生現任女朋友。」語氣很平靜。
那女人已上了年紀,濃妝打扮,露著中年女人應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願節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張臉仍算俏麗。
年齡到了這種關頭,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問題,再美也還給觀者一種折墮的感覺,夠不夠都該金盆洗手,還隱隱約約給人看大腿胸脯幹什麼。露了這麼些年也該覺得涼颼颼的了。
「你的情敵?」
鎖鎖只是笑。
哪是鎖鎖的對手。
南孫說:「過了四十歲,我就學母親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窩,什麼都不理。」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福氣。」
「禍福無門,唯獨人自召。」
「你看她,」鎖鎖嘴巴呶呶電視,「無路可走,無事可做,無處可退,只好繼續唱遊。」
「聽說她有積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虛的心靈,我們不同,我們鐵石心腸,男人無機可乘。」
「連戀愛都放棄?」
鎖鎖避而不答,「昨天十二點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點三刻才醒,中間沒有做過夢,也沒有醒來,你看,像一顆心已經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聲音中有許多感慨。
南孫終於告辭。
她吧李某的卡片擱在書桌上,也沒同父母說起,蔣太太進來看見,問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報告。
南孫看在眼中,益發可憐母親,多年來她不知什麼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縫間漏些好處出來……一定要經濟獨立,否則簡直沒有資格講其他!
南孫隨即又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親為一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紙大大騷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電話居然接通,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南孫只聽他報上姓名後一連串的是是是是,掛上電話,滿面紅光,額角上泛著油,像是門楣都光彩起來。
這種怪現象使南孫發呆。
只聽得蔣先生一聲「啊哈」,「這下老張可沒話說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沒想到我同他老闆直接交易!」他用力拍著桌子。
鎖鎖說過會報答蔣家的。
蔣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說,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簽一個字,反正一星期後即可脫手賺錢。」他興奮地團團轉,「真有辦法,太令人佩服。」
南孫不知父親佩服的是地產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鎖鎖。
蔣太太也跟著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樣子,搭訕地問:「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們曾經警告女兒,不能再與壞女孩來往。
壞,也要大大的壞,壞到一流,也是個人物,照樣有人跪著拜。
南孫感慨到想幹一杯烈酒。
看樣子鎖鎖在這三年間是孵出頭了。
她與南孫說:「你明白了吧,我從沒在他手中接過現款,但是他指點我,教我投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