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隻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聽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只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麼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麼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檯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於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麼一夜之間瘦那麼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過一場,到底什麼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裡,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麼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幹什麼。
第七章
臨下班時接到一通電話,「我是《光明日報》見習記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貴幹?」韶韶照樣畢恭畢敬。
「區小姐,我知道你一個月的房屋津貼等於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後我可能會成為你的蝦兵蟹將,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子問一句,到了今天,你們的宣傳稿仍然為老英粉飾太平,一句實話不說,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據哪一篇稿件這麼說?」
「像今天這一篇——」
憑經驗,韶韶知道這憤怒的青年一講怕要一個小時,她說:「我讓陳小姐同你解釋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屬?」
「不,她是我同事。」
「級數低於你?」
「嘖嘖嘖,沒想到你的等級觀念那麼重。」
這時,識趣的陳小姐已接過電話,「喂,光明日報嗎?」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約束約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離開辦公室,她的臉便拉下來,面色鐵青,看上去老氣橫秋,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車子一徑駛往區府。
區家有條私家路,路口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活該有事,韶韶沒算準距離,一下就擠了上去,把小跑車向前推了數公尺。
屋內有人聞聲出來,一見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來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雙手繞在胸前,並不言語。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門石級,「區永諒在不在?」
女主人連忙攔在韶韶面前,「有話慢慢說。」
「蘇阿姨,此事與你無關,請讓開。」
「什麼事都與我有關,我同區永諒是三十多年夫妻,這裡是我的家,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韶韶紅著眼,「一人做事一人當,叫區永諒出來。」
此時奇芳與燕和都已噤聲。
韶韶握著拳頭,「出來!」
區永諒出來了。
他臉色灰敗,看著韶韶說:「請進來。」
韶韶並沒有進去,就在大門口,她指著區永諒,嘶聲指控說:「你出賣我父親,你霸佔我母親,你,你,」韶韶想詛咒他,但是她從來未這樣罵過人,不知如何用詞,忽然想起電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愛用的一句話,派上了用場,她狠狠地說:「你不得好死!」
奇芳聽了,訝異得合不攏嘴,拉一拉韶韶顫抖的手,「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區永諒最明白!」韶韶心中的恨意結晶,剎那間聚成一大團,「當夜是你通風報信,導致我父親被捕槍斃,然後你假裝好心,帶我母親南下騙婚,你的奸計被我母親識穿,所以她離開了你,她恨你至深,以致無法面對奇芳,她犧牲了奇芳,她——」韶韶快要撲過去了。
這時身後有雙強壯的手緊緊扯住她的雙臂。
韶韶奮力掙扎。
「韶韶,是我。」是鄧志能。
韶韶聽不進去,盡全力要掙脫鄧志能。
鄧志能迫於無奈,在她耳邊大喝一聲。
韶韶無賴的站住。
她怔怔地看著區永諒,只見他渾身籟籟地發抖,韶韶忽然清醒了,咦,面孔上發涼的是什麼?她伸手一摸,是眼淚,這是怎麼發生的?劇情與對白怎麼會像老式苦情片,韶韶掩住嘴,蹬蹬蹬退後三步。
鄧志能緊緊握住韶韶的手。
「走,」鄧志能說,「奇芳,我們一起走。」
奇芳怪叫:「我才不要走,我根本不明白你們說什麼!」
韶韶疲倦了,低聲說:「奇芳你莫認賊作父。」
「他本來就是我生父,什麼認不認的。」
這時,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問:「永諒,這孩子說的是真話嗎?這是香如離開你的原因嗎?」
韶韶累得連雙眼都睜不開了,「蘇阿姨,你一直知道真相,不過那時你太想得到他,理不了那麼多,而他,又太想得到姚香如,所以許旭豪被犧牲掉了。」
燕和踏進一步,「誰?誰是姚香如,誰是許旭豪,這些人同我們有什麼關係?布家知道了怎麼辦?」
韶韶看著燕和說,「布家知道了,各走各的路。」
燕和臉色發白,「不會的,媽,不會的。」
蘇舜娟問丈夫:「是真的嗎?」
區永諒臉色反而平和了,「是,是真的。」多年來背著內疚重擔,認了罪,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壓,反而舒服。
蘇舜娟臉色灰敗。
韶韶這時才發覺,噫,原來她不知道真相。
「許旭豪被捕是因為你洩漏秘密?」
「是,由我親口告訴特務,許旭豪是地下黨員。」
「為什麼?」
「我恨惡此人,欲除之而後快。」
蘇舜娟渾身顫抖,「但親友同學都以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嗎,你們看錯了。」
「你恨他,是因為香如的緣故吧?」
這時,奇芳「霍」一聲站起來,「我聽不懂這些對白,也不想繼續聽下去,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燕和這次行動與奇芳一致,她倆退出書房。
區永諒語氣平淡,似在講別人的往事:「我一直痛恨許旭豪,我親近他,完全是因為姚香如的緣故,許旭豪出身富裕,長得英俊高大,資質聰明,平時根本不必做筆記寫功課,考試前夕翻一遍課本即能名列前茅,他憑什麼得天獨厚?我憎惡他這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
蘇舜娟掩著面孔坐下來。
「我是一個窮小子,光是籌兩塊銀洋做大學報名費已經花盡我母親所有私蓄,她怎麼說,『這兩塊錢本來是買絨線給你弟妹織件新毛衣過年的』,人與人的際遇,怎麼可以相差那麼遠?」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開口:「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於死地。」
韶韶拂一拂手,「他說得對,人的確分清濁高下,他是一個壞人。」
鄧志能拉著韶韶的手,「我們走吧。」
「不,聽他把話講完。」
鄧志能說:「沒有必要了,我欲作嘔。」
可是區永諒似住不了嘴,這番話他非說出來不可,他要說給自己聽,說出來而後快。
「我舉報他,不過是叫他吃一點苦,叫他關起來——」
韶韶抬起頭,「我們走吧。」
「等一等。」
是蘇舜娟叫住他們。
「我也一起走。」
她打開了大門,跟客人一起離開區家。
她吩咐鄧志能:「在市區把我放下,我有朋友。」
鄧志能一言不發,風馳電掣,一路把車駛出郊區。
韶韶說:「找個地方,我想喝一杯。」
啊,幸虧有老酒這樣寶貝,造福人類。
蘇舜娟下車之後,韶韶偕鄧志能到酒吧間坐下痛飲。
「我真感激。」
「感激誰?」
「我母親,感激她一字不提,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
「她的確是個好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