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朱啟東開口:「你看我女朋友已經變色,請你不要嚇唬她。」
看護笑,"蘇小姐才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蘇西也笑,"不不不,我最貪圖美色。」
正在高興,身後傳來聲音:「在說什麼?一房笑聲。」
朱立生到了。
「爸,來得正好,我須檢查傷口,你陪蘇西去喝杯茶。」
朱立生轉過頭來,"蘇西有空嗎?」
「求之不得。」
蘇西笑著跟朱立生出去。
朱立生說:「蘇西,有你的地方就有笑聲。」
「是嗎,我這個人沒有救,天生樂觀。」
「這是極其難得的一種性格。」
蘇西笑,"其實我並不笨,也不呆,可是我認真覺得,人生活中只要有一點點樂事,便應慶幸。」
朱立生頷首。
他把她帶到辦公室附設的私人茶座。
地方清靜,長窗開出去,是一個天台花園,整個大都會就在腳下。
「真美。」
「當初設計,建築師並不贊成。」
「那一定是個俗人。」
朱立生笑,"比起啟東,我也俗不可耐。」
「啟東是另外一類人。」
朱立生忽然問:「他適合你嗎。」
「啟盈說不。」
「你自己怎麼想?」
「我是一個凡人,總希望男友帶著我四處耍樂散心,陪我說說笑笑,不,我不認為他適合我,他的伴侶必須懂得犧牲。」
朱立生凝視她,"你打算與他說明。」
蘇西十分但白,"待他出院再說。」
奇怪,怎麼會對男友的父親如此坦誠。
「你會婉轉吧。」
「不,不必轉彎抹角,千萬不能吞吞吐吐令他誤會,直截了當便可,我們關係不深,他不會受到傷害,最多有點失望。」
她對情況有真切估計。
朱立生放下一大半心。
隨後他又唐突地問:「你的未來對像需要什麼條件。」
蘇西笑嘻嘻不答。
朱立生有點不好意思。
半晌,他聽得蘇西低聲答:「他需富生活情趣,懂得享樂,當然要有經濟基礎,呵,並且溺愛我。」
朱立生很小心他說:「要求很合理。」
蘇西笑,"家母卻說我實在太奢望。」
朱立生不語。
「我一直覺得向男友交待身世是件難事。」
「何必交待。」
「可是我希望他知道。」
朱立生訝異。
「我渴望傾訴。」
「你的身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有很多家長已經會不滿意。」
「那種亦非好人家。」
蘇西低下頭,淚盈於睫。
朱家本來再理想沒有,若要尋找歸宿,朱啟東真是最佳對象。
他沒有時間陪她,她大可以自尋娛樂,可是,蘇西發覺她有點老土,她認為同一個人在一起,必須愛那個人。
這真是性格上悲劇。
城市天空有煙霞,同她心情一樣迷茫。
「我須回去了。」
「我送你。」
他親自駕車。
「是回公司嗎?」
「請光送我回家,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家裡只有鐘點工人在用吸塵機。
她請他進書房,找出一隻小小鞋盒,打開,小心翼翼,萬分珍重地取出四隻泥娃娃。
「看,他們四師徒安然無恙。」
朱立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方面又感慨時光飛逝,當年小娃娃已是成年女子。
當中這十幾二十年是怎麼過的呢。
容易得很:工作、養育子女、再離一次婚,就全部報銷。
花時間比花錢更快,像水一般蕩了出去。
朱立生記得這間小小臥室,設備簡單,但是十分整潔,書桌上擺放著所有小女孩鍾愛的小玩意,趣致可愛。
蘇西已是大人了。
他微微笑,鼻子發酸,可是他懂得俺飾自己,他說:「可惜白骨精已經不見。」
蘇西一怔,"你說什麼?從來只得他們四個,沒有白骨精。」
雖然語氣肯定,可是鼻尖冒出汗珠來。
朱立生笑了,"看你,那麼緊張。」
蘇西生氣,"你整治我。」
「真沒想到你會那麼喜歡它們。」
「後來我長大了,也到處托朋友替我找,可是也許老師傅們都退休了,造型不夠稚憨,手工都太過俏麗,我很失望,仍然玩這一套。」
玩偶眼睛鼻子都摸得模糊了。
「你喜歡美猴王故事。」
「是,悟空一向是我偶像。」
朱立生笑說:「我也欣賞他的適應能力。」
蘇西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去了。」
他們走的時候,工人仍然在吸塵,像是逗留了不知多久,可是只有十分鐘。
蘇西坐在辦公室,心思不寧。
正埋頭工作,忽然聽得有人叫她,抬起頭,"誰?」
誰也不是,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試圖集中精神,可是不到一會兒,又聽見語聲:「蘇西"。
蘇西訪惶了。
她霍地站起來。
她知道腦海中牽擾不去的聲音屬於誰。
這樣的事是不應該發生的。
她泡了一杯黑咖啡喝下去,精神似好些。
秘書卻在這個時候進來。
「蘇小姐,有人送這盒禮物來,一定要你親自簽收。」
蘇西一看,小盒子無甚特別,沒有卡片。
她在簿子上簽收。
打開一看,愕住。
一套五隻泥娃娃,其中一隻正是白骨精。
秘書看見,咦地一聲,"好可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蘇西咳嗽一聲,秘書這才走開。
一個字也沒有,是,根本不需要字句。
這一套必定是朱立生珍藏物,今日轉贈於她。
蘇西小心翼翼捧回家去。
忽然又似聽得有人叫她:「蘇西。」
這次她勇敢地回應,"是,我在這裡。」
彷彿有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遲疑片刻,卻沒有閃避。
這不是墮落,這簡直是犯罪。
第六章
蘇西把面孔伏在臂彎裡呻吟。
這個當兒,幸虧有雷律師打電話來。
「蘇西,再過七個月,你便可以繼承大筆遺產。」
「我這才發覺,沒有它,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你太瀟灑了。」
「我們不應被錢牽著鼻子走。」
雷家振笑,"孩子仍是孩子。」
「那麼,請我吃飯。」
「蘇西,到我家來。」
蘇西對雷家十分熟悉,有空常去,少年時把功課帶到雷家做。
凡是母親心情欠佳,她就避難似躲開數小時,待雨過天晴,她才返家去。
她到今天仍然感激有那麼一個好去處。
雷家振一直獨身,蘇西記得有一陣子她最怕世上有兩個人會結婚,一是母親,一是雷家振。
這兩個人對她生活影響至大,她們如果結婚,就沒有人會照顧她。
可是,今天她又最最希望這兩個人可以結婚。
吃飯之際,蘇西說:「結婚總是好的。」
「不過結婚先要有對象。」
「你一定有追求者。」
「是嗎,你看好我·
「當然,有事業的女性最受歡迎。」
雷律師歎口氣,似有難言之隱。
蘇西溫和他說:「我己長大,你有話,可以對我直說。」
「是,"雷家振微笑,"在感情方面,你比我能幹。」
蘇西謙曰:「還未算專家。」
「實不相瞞,我等一個人開日,已有多年。」
蘇西一怔,"多少年。」
「有十多年。」
「什麼?"大吃一驚。
雷家振亦苦笑,"幾乎是一輩子。」
「這人可知道你心事?」
「當然明白。」
「卻一直沒有開口求婚。」
「沒有。」
「他可是自由身?」
「一。早離婚。」
「稀,故意為難,不是好人。」
「我也這樣想。」
「你仍然同他在一起。」
「藕斷絲連,好些日子。」
「那就是你不該了。」
雷律師苦笑,"一直沒有找到更好的,兩人之間也沒有第三者。」
蘇西搖搖頭,真沒想到英明果斷的雷家振會在感情事上如此萎靡。
「再遲些就不能再懷孩子了。」她惋惜說。
雷家振一怔,"我沒想過要'廠女。」
蘇西大不以為然,"孩子的笑聲可救天下蒼生,人人都應有孩子。」
雷家振笑了,"蘇西,我肯定你會有這種福氣。」
蘇西把手按在她肩上,"謝謝你。」
兩個女子談了一宵私事。
蘇西想,那個人會是誰呢。
她蘇西可不會等誰超過一年。
這裡不高興,立即到別處去,只有中年人才會如此磋舵,專愛搞氣氛,浪費半生時間也要弄它一個蕩氣迴腸。
不過,那個人,究竟是准呢。
第二天,她在醫院門口碰到朱立生。
「好嗎?"她靦腆地問。
「啟東情況相當好。」
蘇西點點頭,忽然閃開,沒有說更多的話。
一口氣走到樓上,發覺朱啟東已經挪到普通病房,她放下一顆心。
床邊放滿親友寄來的慰問卡。
啟東看到她,笑得咧開嘴,"蘇西,讓我握住你的手。」
蘇西連忙遞手過去。
啟東如獲至寶,雙手掬住.深深·一吻。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小心身體。」
啟東笑說:「活著真好。」
蘇西歎口氣,"又該出發到盧旺達去了。」
朱啟東十分天真,"你怎麼知道。」
一猜即中
「後東,我有話同你說。」
「請講。」
「我們認識多久。」
他答得飛快,"三個月。」
蘇西一驚,"才三個月?像有三年。」
啟東的感覺剛相反,"我卻願意每天回家都看見你的面孔。」
可是,蘇西想,你的家在帝位,在卡達曼都、在泰遼邊境、在津巴布韋、在阿根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