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亦舒
「那一夜,」他說,「我的確趁小楊醉酒當兒出去見過滕海圻。」
「你不應該的。」
「是,心情再壞,我也應當與你出去跳舞,大錯鑄成,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他怎麼引得你出去?」
「他說交回那些東西給我。」
「你相信他會無條件交回那些東西給你?」
「人在絕望的時候,什麼都願意相信。」
「抑或他說得聲淚俱下,極之動聽?」
「你都知道,你太清楚他。」
我不出聲。
「他在屋內等我,他帶齊所有的東西等我,我開門進去時,他正在螢幕上放映那些片斷。」
我靜靜聽著。
「但主角可不是我。」
我忽然明白了,滕海圻就是這樣招致殺身之禍。
文思早已把自己豁出去,但他不能看到我受侮辱。
我靜靜地:「主角可是我?」我在這時候插嘴,
「主角是我。」
「是,是你。這是他最終武器,他要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叫我不能再愛你。」
現在我可明白,九年前我是怎麼有勇氣拿起那把刀?很容易,滕海圻可以逼得我們走投無路。
「他完全瘋了,拿凶器逼我。我也非常瘋狂,決定與他同歸於盡。」文思的聲音很平淡。
「但你沒有殺死他。」我衝動地說,「你不是兇手。」
「在糾纏中刀似插入牛油般插入他心臟。」
我戰慄地看著文思。
「我看到刀插在他胸前,心中一陣快感,我並沒有打算救他,也沒有探他鼻息心臟,只取過所有東西,回到家中,一把火燒掉。」
我輕輕問道:「你那麼恨他?」
「是。」文思說,「我很害怕,但我也很痛快。」
我坐在床沿,他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問:「你不後悔?」
「沒有,」他說,「我只怕會連累到你。」
我低下頭。
他又說:「韻娜,你會覺得肉麻,我很愛你。」
「我知道,文思,我知道。」
我與他緊緊相擁。
「我知道。」我說,「你不能忍受滕海圻一直折磨我。」
他微笑:「真可惜,韻娜,真可憐我們相逢不在適合的時候。」
我的眼淚炙熱地湧出來。
姬娜來敲門。
「他們來帶我走了。」文思放開我。
姬娜推門進來,她一面孔憂傷,但相當沉著。她說:「警察,找左文思。」
很久很久之後。
姬娜問我:「你有沒有答應等他?」
「沒有。」
「為什麼不?」
「因為在戲中,女主角都對男主角說『我等你出來』。」
「但他的確愛你。」
「我並不想等他,所以沒有說會等他。」
姬娜說:「但是你終於沒有去北美。」
「文思需要我,」我說,「我留在此地,可以常常去看他。」
姬娜笑,「我真不明白你,你不承認愛他,卻又對他這麼好。」
我也只好笑。
「你昨天去見工,成績如何?」
「不要提了,那老闆一見我,馬上疑心,說我面熟,回辦公室兜圈子出來。立刻說位置已經有人,叫我下次請早,誰會聘請一個背景這麼複雜的職員?」
「但你不過是案中的證人。」姬娜不忿。
「幸虧父親已經退休,」我苦笑說,「不用見任何人,不必尷尬。」
「他真的沒有看到任何報紙?」
「不知道。老人家……很神秘,有時候明明知道,他們也假裝不知道,糊塗點好,給人說聲笨,打什麼緊。」
「健康沒問題就好。」姬娜老三老四地說。
我問:「婚姻生活好不好?」
「很好,」她又補充一句,「非常好。」
看樣子也知道好得不得了。
我說:「文思說,他本來想替你縫製婚紗。」
「幸虧沒有。」她拍拍胸口。
我斜眼看她:「剛才你方說,那些不相干的人沒理由歧視我。」為何她又歧視文思。
「那怎麼同?他太不一樣了。」姬娜說,「你,你是無辜的。」
但滕海圻一直控訴我害了他,也害了文思。我才是罪人。
「你真的不去?」姬娜問我。
「你去,我在這裡等你。」
「裝修都換過了,現在由小楊接手做,你怕什麼?」
「但店名還一樣,我不想去。」
「那麼你在此地等我。」姬娜說:「我已叫彭世玉來陪你。」
「姬娜,」我說,「謝謝你。」
新店新裝修新老闆新作風,今日開張,大宴親朋,無論發生了什麼,太陽總是照樣地升起來。
我獨自坐在咖啡室中,轉動著咖啡杯。
有人走近來,低聲笑說:「仍然失意,仍然孤獨?」
你抬起眼,是彭世玉。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認識他也已經很久了,到最近才看清他的尊容,他非常的英俊高大,非常的能幹,非常固執,也非常窮。
學堂剛剛出來,沒有什麼收入,窮到只能穿一雙球鞋,襯他的黑西裝,然而仍然風度翩翩。
就是這樣,也迷死好多女性。她們稱這種格調為「有型」。
此刻我在想:「我小時候亦是一個標緻的女郎,為什麼從來沒有運氣結識像他那樣可愛的男孩子。」
我取出香煙,彭為我點火。
他邊說:「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我苦笑,不語。
「你的人生觀像老太太。」
有些老太太比我積極得多,還打算穿粉紅色迷你裙呢。
「振作點。」彭說。
我不出聲,我那麼同情文思,對他那麼好,但不打算與他廝守一生。彭世玉這麼關心我,對我沒有偏見,但也不見得會得奉獻一生給我。
我開口:「憑良心說,我難道還不夠振作?」
他無語。
隔很久很久,他問:「去看過左文思?」
「他在裡面還適應。」我點點頭,「比想像中的好。」
「你知道他那個獎已經取消?」
我說:「協會根本否認發出過獎狀給左文思。」
「世事是這樣的。」彭世玉說,「有什麼意外呢。」
我說:「文思根本不在乎這種事。」
「你對他這麼好,你會等他出來吧,才六年。」
「我不知道。」我抬起頭,看玻璃外蔚藍的天空。
「左淑東,她現在正式與湯圓小王在一起。」
「她快樂嗎?」我不經意。
「至少此刻她付出酬勞,得回服務,交易是公平的。」
「她愛文思。」我說,「為這個,一切都值得原諒。為什麼不呢,前半生人出錢買她,下半生她出錢買人。」
有人奔過來,「你們在這裡!哈,可找到了。」我轉頭,是小楊,他一臉光彩,神色飛揚,拉住我同彭世玉。
「今日小號開張,你們一定要來喝一杯。」
為什麼他一定要強人所難。
我剛要拂袖而去,彭世玉輕輕碰我一下,他並沒有說話,但眼光與神色都希望我不要掃興,隨一隨俗。有些人就是有這種說眼力與魅力,我氣餒,深深歎口氣,點點頭。
彭世玉以眼神表示嘉許。
我們跟著小楊到他店裡去。
姬娜說得對,這根本不是同一爿店。黑白大理石的地板早已換掉,改鋪厚厚的地毯,一室的石膏模特兒,穿著很俗艷的衣裳。
小楊似穿梭蝴蝶似撲來撲去招呼五百名以上的客人,室內空氣混濁,彭世玉詫異地問我:「這家店叫『雲裳』。可是源自雲想衣裳花想容?倒是俗得可愛。」
「開到最後是荼蘼。」
「什麼?」彭世玉這種在小學之後沒有與中文接觸的人自然聽不懂。
「荼蘼。」我說。
「是一種花嗎?」
「屬薔薇科,黃白色有香氣,夏季才盛放,所以開到最後的花是它,荼蘼謝了之後,就沒有花了。」
「這麼怪?」彭世玉問,「你見過這種花?」
「沒有。」我只見過千年塑膠花。
「一切沒有根據。」彭世玉笑。啊,那邊站著與小楊攀談的不是曹老闆嗎?再過去的是祝太太。
每個人都很好。
只欠了文思。可恨文思似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