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開到荼蘼

第16頁 文 / 亦舒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腳長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麼地方去。」他惱怒。

    我情急,連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輕的督察立刻走過來,揚起一條眉毛。

    我馬上說:「這個男人騷擾我,我不認識他,他卻來拉我的手。」

    小楊沒估到我有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罵:「你這個女人!」

    那警察也很會看人的眉頭眼額,知道我們倆是相識。

    那警察問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車便可。」我索性跟著警察走,趁警員不在意,向小楊眨眨眼。

    我脫了身,心中絲毫沒有快意。

    沒想到文思把我失蹤的事告訴朋友。

    其實他自己也快回來了吧。

    一問就可以知道。滕與我聯絡時我提到這一點。

    「不關你事。」他說:「對你來說,左文思這人不再存在。」

    我說:「你很少會這麼維護一個人,如母雞保護小雞似的,不知就裡的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乾笑數聲:「令尊大人對於廠價很滿意。廠在虧本,又欠薪,能夠賣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發了一注,」我指出,「廠的訂單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們只是周轉不靈。」

    「嘖嘖,我希望能夠邀請你做會計主任,你很精明,韻娜,比你父親能幹。」

    「請勿侮辱我的父親。」

    「對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對這件事,是否滿意?」

    我據實說:「滿意。」

    「記住我們之間的條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這樣,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乾笑,真彷彿有什麼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隨後沒多久,左淑東找到了我。

    這個城太小太擠,如果要找一個人,應不費吹灰之力。

    她來按鈴,我剛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門外站三個小時。

    她仍是那麼美艷,裹著冬裝,一張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見到我便說:「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請她進來坐。

    她怔怔地看著我有好幾分鐘,我不由得羞愧起來。

    「文思身在歐洲,日日打三四個電話來叫我幫他追查你的蹤跡,他都快瘋了。」

    「我與他姐弟一場,一輩子也沒講過這麼多電話。半個月後,我只好求助私家偵探,幸虧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東說。

    我有口難言,輪到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嘴唇畫著優美的唇線,深紅色的口紅填得又厚又勻,像著色畫似,一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她問我:「文思說他到歐洲後就同你失去聯絡,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們……」我結巴地說,「已經完了,我另有新歡。」

    左淑東笑出來,我從沒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搖搖頭,「你要打發我,還得以別的理由。」

    我又犯了錯誤,她能嫁給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燈。我張大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改變主意了?」她問。

    我點點頭,自知說不過她,乾脆點頭搖頭作答。

    「這又是為什麼?」

    她的聲音非常婉轉迷人,「你同他這麼相配,他又那麼愛你,為著你,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兩個人走得好好的,已經訂婚了,怎麼生出這種事來?你說給我聽聽。」

    我無言,無助地看著她。

    「我是姐姐,我有權知道,我不願看著你們兩個人散開來,到底是有什麼不開心?我可否幫忙?」

    我想很久,「你會不會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學生?」

    左淑東搖搖頭。

    「我們個性不合。」我低下頭,「我太強。」

    「他這樣遷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內亦隱隱作痛,長長歎口氣。

    「我看你,也是萬分不情願。」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雙手上。

    「是為錢嗎?我手頭上還有一點,你儘管說。」

    我很感動,握住她的手,左淑東的手,冷而且香,血紅的指甲修得異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東像什麼——她像雲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兒,無懈可擊,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這樣愛文思。

    「為我弟弟,」她說,「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張開嘴,又合攏來。

    「你覺得奇怪嗎,」她自嘲地說,「他恨我,我卻愛他。」

    我清清喉嚨,「世事若都是你愛他,他愛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諒我,因我甘為一個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東說道。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對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為生活,」她說,「當年我二十一歲,他十二。當然,如果只做工廠女工或是寫字樓派信員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沒有選擇那條路,文思一直不原諒我。」

    她聲音很苦澀。

    我問:「那老頭,過了身吧。

    「沒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來,給我一大筆錢,叫我去嫁人。」

    「他是個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終認為他是個老淫蟲。」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東牽牽嘴角,「你對文思有幫助,他需要你。」

    我又問:「你怎麼會嫁給滕海圻?」

    「啊,你認識他?」淑東略為意外。

    我仰仰臉,「聽說過而已。」

    「我有錢,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錢用,那還不足夠?」

    「他等錢用?」我意外。

    「當時他很窘,現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對這個姐夫,較為滿意。」她說得很無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當親厚。

    「是他捧紅文思。」左淑東說。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錢,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認有我這個姐姐,」左淑東說,「我只好暗地設法幫他。」

    「現在情況應當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離開他。」她雙眼潤濕。

    我疑竇頓生。為姐的哀求我不要離開他,付多少代價都肯。姐夫逼我離開他,也是多少代價都沒問題。

    「為什麼你要挑滕海圻?」我越問越深入。

    「很簡單,貪心的男人並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誰說的?你那麼美麗,一定有許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說,「況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為我說話。」

    我拍拍她手臂。

    「那時他剛離婚,太太下堂離去。據說為他有外遇,鬧得很不愉快,前妻帶走他大部分產業,他幾乎不名一文。」

    我靜靜聽著。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低,從沒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慣了。」她美麗的面孔是靜止的。

    「你應當得到更多,」我說,「但你此刻有錢,也應滿足。」

    「是,」她露出一絲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實是我的產業。」

    我笑著搖搖頭,「文思是純潔的兔寶寶。」

    「左淑東忍不住,」你這麼愛他,為何要與他分手?」

    「可是我們生活中,除了男女之愛,還有許多其他。」

    「我說不過你。」

    「為什麼告訴我那麼多?」我問。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機智地說。

    我不置評。

    「我覺得與你談話,可以毫不費勁地溝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東說。

    我不出聲。

    「別讓我白費唇舌。」她懇求。

    我反問:「你不會告訴文思,我住在這裡吧?」

    「我當然會告訴他。」左淑東不加思索地說。

    「你太不夠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結新歡,也得親口告訴他,一走了之不是辦法。」

    「他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

    我長長歎息一聲。

    她取過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麼事,不要遲疑,立刻找我。」她給我一張卡片。

    我一看卡片,馬上呆住,上面寫著起碼五六間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東正是老闆。

    「噓,有眼不識泰山。」

    她笑笑,揚長而去。

    我用手拗著那張卡片,特別覺得寂寥,當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體重銳減,晚間不寐,心神恍惚,當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經驗,我知道這種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時日,我會痊癒,更大的創傷都可以恢復過來。這世上原有比兒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習慣我這副德性,她把我所織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說,然後自顧自去活動。

    我聽見她扭開浴室的小無線電,先是報告新聞,後來唱起歌來,十分悅耳。

    姬娜每日回來,總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長的時間:洗頭、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視為一種至大的享受,每天當一種儀式來辦,永遠修飾得十全十美,我覺得她偉大得很,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通常躺在沙發上,動都不動,像只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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