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沒有季節的都會

第3頁 文 / 亦舒

    該死的朱女。

    馮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過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這一下她看出瞄頭來了。

    不會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這種事?

    馮季渝吁出一口氣,「明人眼前不打暗語,史必靈,我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請說。」

    馮季渝側側頭,此刻她的脂粉有點褪色,額角與鼻樑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這個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來,決定聽她說些什麼。

    馮季渝開口:「昨夜我夢見張家駿。」

    常春一愣,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來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聲,沒想到馮女士夢境與她的相似。

    「我同他說,有我一日,瑜瑜必定無事,他可以放心。」

    兩個女人給張家駿的答案也一樣。

    然後,馮季渝說到正題上去:「朱律師在統計張家駿的遺產。」原來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辦。」

    她起來收拾雜物,掏出鎖匙,準備關店,作勢逐客,不打算多講。

    馮女士說:「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師會看著辦。」

    「張家駿沒有遺囑。」

    常春溫言說:「孩子們在家中等著我呢。」

    馮季渝只得站起來。

    常春關燈鎖上玻璃門。

    馮季渝問:「為什麼我對你有強烈好奇心而你對我不感興趣?」

    常春答:「因為我年紀比較大,已沒有精力去管閒事。」

    她倆邊走邊談。

    馮季渝說:「我一直認為你會瞭解我的窘態。」

    常春停下腳步。

    馮季渝攤攤手,「當年我與張家駿匆匆忙忙在外國結婚,不過為了替孩子弄一個合法的身份,我同他根本合不來,我倆並無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聲,過一刻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講得十分婉轉,她根本不想做這個聽眾。

    馮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難而退,她沒想到常春竟然會建起銅牆鐵壁來保護自己。

    是應該的。

    馮季渝說:「再見。」

    她轉頭踽踽向另一頭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馮季渝搖搖手,「我自己叫車。」

    常春勸:「這種時候哪來的空計程車,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馮季渝頹然,「瞞不過你的法眼。」

    兩女上了車。

    天忽然下起雨來,交通擠塞。

    常春用汽車電話同兩個孩子聯絡過,然後打開車中一隻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餅乾及一支礦泉水,交給馮季渝,「吃點東西,現在不是挨餓的時候。」

    馮季渝有說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無忌的脾氣又來了,「張家駿怎麼會同你這麼體貼細心的女子分開?」

    常春笑笑,「也許他不想多一個母親。」

    馮季渝說:「我喜歡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來。」

    「我仔細想過,許是自私的做法,我們這幹事業女性,挨得過四十歲,也挨不過五十歲,晚年沒有孩子相伴,景況淒慘。」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會在晚年陪你。」

    馮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真是夠辛苦的。」

    「可是他們像安琪兒那樣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養到六個月就可以擰他們的面頰,出奇地結實。」

    「一歲便會講話,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紋有路。」

    常春說:「沒有他們,世界肯定沉淪。」

    「幼兒是世上最癡纏的一種人,見到母親出門上班會得哭泣,呵嗚呵嗚,小小臉蛋只剩一張嘴,哭聲似小狗,真淒涼,聽到他們哭,母親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莞爾。

    沒想到馮季渝是好媽媽。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樣移動。

    常春又錯過一個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鐘,才到馮季渝指定的大廈門口。

    「謝謝你。」

    「不客氣。」

    馮季渝進去了。

    常春把小車緩緩退出去。

    這是琪琪妹妹的媽媽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現代人另有牽三絆四由失敗婚姻帶來的親戚。

    哭得如一隻小狗,形容得真傳神,發起脾氣,他們又像小貓,咪嗚咪嗚,不住扭擰。

    回家遲了,琪琪硬是纏著媽媽不放,整個人掛在母親身上看電視、吃飯、玩耍,常春渾身是汗,總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來都是這麼過,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來了。

    如此生活其實非常蒼白,套句新派詩人的常用語,也許就是「一點靈性也沒有」。

    常春茫然,不是這樣過又該怎樣過?每晚在派對度過生活亦不見得更充實。

    常春埋頭在女兒耳朵邊,「去睡好不好,媽媽總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有得睡不去睡,媽媽卻想睡沒得睡。」唉,若不是為他們,長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嗚哩嗚哩。

    常春希望孩子們快快長大,去,去,去跳舞,讓媽媽在家好好睡一覺。

    常春打一個呵欠,眼皮直掛下來。

    安康拿了手冊過來。

    密密麻麻小字,逼著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簽了名。

    一邊身子越來越重,終於,琪琪壓在母親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兒抱到小床放下。

    這一刻,她又不捨得琪琪長大,她凝視女兒的臉片刻,想到再過二十年,琪琪也許會坐在小床邊看牢孩子,更有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第二章

    不過這種享受並不長久,電話鈴上天入地那樣響了起來。

    是朱智良律師。

    「你們終於見了面。」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該次會面似乎無可避免。」

    「你可瞭解她的憂慮?」

    「不,我不明白。」

    「她懷著孩子。」

    常春答:「我已經看出來。」

    「這孩子不是張家駿的。」

    常春歎口氣,「那是她的私事,與人無關。」

    「馮季渝打算再婚。」

    常春沉默,她絕對有權那麼做。

    「而你目前是獨身。」

    「正確。」

    「馮季渝怕你根據這點同她女兒爭奪遺產。」

    常春「嗤」一聲笑出來。

    「別笑,有律師肯接這樣的案子——你是寡婦而她不是,你會爭得同情分。」

    「朱女士,你到底幫誰?」

    「我不偏幫誰,我受張家駿所托,想盡量公正地擺平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願意退出了,請告訴我,張某人遺產是否近億?」

    「不要開玩笑。」

    「到底有多少?」

    「兩個女兒的大學費用怕是有的。」

    「你同馮女士說,我不會出點子欺侮她,來日方長,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級。」

    「我是希望你們可以做個朋友。」

    「天下那麼多女人,何以張家駿之後妻偏要同張家駿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春說:「我們沒有緣分,性情也不合。」

    她掛斷電話。

    說罷也不理月黑不黑,風高不高,跳上床,昏睡過去。

    半夜醒來,覺得渾身膩答答,才發覺南國之夏已經來臨。

    少女時精力充沛,至愛在深夜偕友人在這種天氣散步,坐在粵人俗稱雞蛋花的樹下,聽那淡黃色喇叭形半開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常春。

    明天要同兩個孩子去選購夏季衣裳。

    許多母親喜歡帶著孩子到服裝店試穿衣服,常春堅不贊成。

    這還了得,自六七歲始就對牢鏡子照照照,什麼志氣都照光,怕只怕到了三四十歲,除了照鏡子本領,什麼都不懂。

    一向都是她買什麼,琪琪穿什麼。

    常春為女兒選購的衣服,以大方為主,童裝設計也有極花哨極妖冶的,小裙子上釘七隻蝴蝶結之類,常春統統搖頭。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舖去買衣服。

    店員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會喜歡,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線衫出來,還有,有雙深藍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賬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兩個孩子一季衣裳要這種價錢。

    常春惆悵地說:「這麼貴……」

    「不貴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裝是我們半個月薪水呢。」

    「有人買嗎?」

    「怎麼沒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員啜輟嘴。

    常春歎息,為什麼至今還有人說錢沒用錢不好,嗄,為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閃進來。

    店員連忙迎上去,「馮小姐,你來了。」

    當然,馮季渝也是這爿童裝店的常客。

    都自稱小姐,都有孩子,這是什麼世界?

    馮季渝今天正式穿上松身衣服,頭髮往後攏,堪稱最美麗孕婦之一。

    常春朝她笑笑。

    店員樂了,「兩位是認識的?好極了,難怪你們不約而同給女兒穿藍同白。」

    常春輕輕說:「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粉紅色。」

    馮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國皇太后穿的顏色,我們哪有資格那般與世無爭。」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風報訊,解開馮季渝心頭之結。

    常春看看腕表,見時間未到,便選了三數件嬰兒服,叫店員包起來。

    又猶疑了,此時送禮,適不適合?

    店員知情識趣,「是送給馮小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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