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頁 文 / 亦舒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只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裡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於把那只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麼,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呵呵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鐘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採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麼分別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舖。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只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裡。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裡,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面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麼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麼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歎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髮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麼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纙%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裡,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麼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裡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麼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復本來面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麼我每說完一句話,都彷彿聽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麼?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麼?」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麼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歎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制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制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只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鐘,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
第四部玫瑰再見(5)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麼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麼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煙,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衝出來拚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迴避到廚房去。
老莊衝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麼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