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文 / 亦舒
「幫我父親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給你。」
「用錢來壓死我?」
「香港是個多姿多彩的社會,你不過結過一次婚,失過一次戀,那不算得什麼,你一定會找到好的對象,捲土重來。」
莊白我一眼,「震中,你越來越像你的姐姐了。」
嘿,氣死我,狗咬呂洞賓。
給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幫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幫手。」
「做些什麼工作?」
「行政」。
「那麼到他寫字樓去見見他也是好的。」莊說。
「我可以替你約。」我不敢那麼熱誠。
「來,陪我去玉器市場,現在還早,咱們去撿些好貨。」
他勉勉強強與我出去了。
我們逐檔慢慢看,他的興致漸漸出來了,我沒買什麼,他挑了隻玉鐲,雪白,只有一斑翠綠。
我說不會還價,他說不要緊,付了錢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復開心起來,我們回家吃的午飯,飯後上花店訂了丁香送往父親處,祝繼母小恙迅愈。父親來電,順便代莊約他明午見面。
地方是香港會所藍廳。莊的說話很得體,他說,「聽講」羅爵士在倫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圖書館「坐」久了,沒有長進,他很樂意為他服務。
爹很喜歡他,立刻答應回去叫人擬張合同給他。
我鬆出一口氣。
爹先離開回寫字樓,我與他續在會所裡喝咖啡。
莊說:「震中,人說:虎父無犬子……」
我笑,「現在你發覺這句話不實不盡?」
「並非這樣,震中,我很佩服你為人。」他苦笑。
我端詳他,「我父親應有你這樣的兒子。」
「別瞎說。」
會所內有許多打扮時髦的太太小姐走來走去,目為之眩。
我歎口氣:「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灣走到筲箕灣,月薪一千五百元,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裝就八千多元。」
莊看我一眼,「你還說沒有命運?」
我笑,「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不可以。」莊搖頭說。
「你要賭嗎?」
「賭什麼?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賭,我知道這件事確是有的,你年輕,你不知道。」
一個少婦打我們身邊經過,極短的卷髮,紫色眼蓋,玫瑰紅唇膏,披一件淺灰色青秋蘭皮裘,時款之至,又走得搖曳生姿。
我心中「嘩」地一聲。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魚池畔的女郎,還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試探老莊,「怎麼樣?」我問。
他目不斜視,呵,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表情。
他那個情人,也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絕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內。
絕色也還能分三種,頂尖的絕色,中等的絕色,與可以容忍的絕色。呵哈呵哈。
「你決定轉行了?」我問。
「為你父親做事是一項光榮。」他說,「做人有責任,我不能一輩子躲在一間圖書館內的。」
我說:「老莊,你少諷刺我,我覺得做人的責任是要快樂,你天天這麼沉鬱,就是不負責任。」
「這種責任,也只有你能夠盡到。」他歎一口氣。
「我們打球去吧。」我說,「下午沒事。」
他並不反對。莊是個多才多藝的風流人物,琴棋書畫他無所不曉,劍擊是一等好手,簡直可以參賽奧林匹克,各式球藝玩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視這一切如與生俱來的本事,並不誇耀。
莊的學識自然是一等的,加上那種翩翩風度與英偉的外貌,照說女孩子應一旅行車兩旅行車那樣的過來才是,有什麼道理獨身!
我取笑過他,「你都不是處男了,還裝什麼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歡侮辱我的一句話是:「你娘娘腔!」
在英國,不少人誤會過我們是一對。
有個女子曾經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經夠少了,一大部分早已是別人的丈夫與男友,剩下的又是愛那調調兒,難怪女王老五越來越多。」
與莊打了半小時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機接我們返家。
大姐的電話隨即追蹤而至。
我跟她說:「長途電話費用不便宜。」
「你們這兩個只有在香煙廣告內才會出現的英俊男士,生活可安好?」
「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爹的太太。」
「為什麼?」
「是否她擺架子?」
「她並沒有架子。」大姐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你對她倒是比較有好感,」我說,「小姐姐始終不喜歡她。」
「那是因為她沒有見過那女子。」
「她是不是一個好人?」
「很難形容,非正非邪。可是歷史上的女人,但凡能令男人聽從她的都屬狐媚子。」大姐停一停,「所以她也是邪派。」
「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
「不可能,你太低估父親的趣味。」
「我越來越好奇,」我說,「偏偏她又生病,見不到她。」
「遲早你會見到她。」莊說。
「可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我說。
「據說還不止三四十歲呢,有些人確是得天獨厚的。」大姐說。
我笑數聲。
「莊先生好吧?」大姐問。
「他?老樣子,告訴你,他要在爸的倫敦公司做。」
「你呢?」來了。
「慢慢再說,喂,大姐,你講了十分鐘不止了。」
「你這個賈寶玉脾氣,早晚得改呢。」她不悅地掛了電話。
晚上我覺得非常悶氣,約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來吃火鍋,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有幾個正在談戀愛,也不避嫌疑,當眾親熱,一下一下的親嘴,像接吻魚。
親嘴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們好此不疲,不過是皮膚碰皮膚,發出一陣響亮的怪聲音,可是他們啜啜啜,過癮得很,只我與老莊坐在那裡面面相覷。
坐下來吃的時候,情侶們各用一隻手吃東西,坐右邊的用左手,坐左邊的用右手,另外一隻手攬住對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種暹羅連體人,真偉大,愛情的魔力實在太偉大了。
這一頓飯實在是弄巧成拙,更加顯得我與老莊孤單。
當他們都回家的時候,父親說老莊的合同已經擬好,叫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說。
司機接我們往石澳。
莊說:「你們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遲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經晚上九點多。我第一件事是問女傭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樓睡了。老爺已在書房等你們。」女傭人說。
啊,我有一絲失望。
我對莊說:「你去見我爹,我到處逛逛,你們談罷正經事再叫我吧。」
莊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圖書室去,推開門,電視機開著,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馬上知道,這是錄像帶,納悶起來:誰在這時候看這種節目?
我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因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戰勝了大塊頭。
電視機對面的沙發坐著一個女郎。
也許我有第六感覺,一顆心咚咚地,幾乎沒自嘴巴跳出來。
「哈羅。」我說。
她轉過了頭來,看著我。
在黯黯的燈光下,她如黑寶石似的眼睛閃閃生光。
這是什麼樣的美女啊,這是特洛埃城的海倫!
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張開口說話,「是你。」
她有點倦慵,長頭髮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寬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腳下是雙繡花拖鞋:深紫色緞面,繡白色一隻蝙蝠,指頭處已穿了一個孔,卻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結結巴巴地說:「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顆小小的痣跳動了。
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這就是!
她的溫柔自空氣間傳過來,深抵我的心神,一種原始的、絲毫沒有矯情的女性味道。
「你現住這裡?」我問。
她答:「是。」
「明天還在?」我追問。
她又微笑,說:「自然。」
「明天我來找你,你可別出去。」我急急說道。
「我又到哪兒去?」她笑。
我真沒想到會在自己家中見到我的風信子女郎,紫色的雲,白色的記憶,青色的草地,她將對我細說她的過去。
我覺得我身體漸漸越來越輕,終於飄起,飛到我歷年夢想的草原,化為一隻銀色的粉蝶,撲撲地飛。
我差點流下眼淚,因為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裡,我竟然終於遇見了她。
過了半晌,我的身體才慢慢落地,但聽見有人敲圖書室的門。
我只好去開門,女傭說:「三少爺,老爺那邊有請。」
我回頭靜靜對那個女郎說道:「明天你等我。」
她揚起一條眉,「喂,喂——」她輕輕說。
我趕到爹的書房,剛巧見到老莊出來。
我喜孜孜地說:「辦成了?」
「成了。」他說。
「走吧。」
「不跟你爹說幾句麼?」
「沒什麼好說的,代溝。」
我拉著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訓老黃媽。
老黃媽發誓她沒見過什麼女客,「許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