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文 / 亦舒
爹問:「震中,你不反對吧?」
「爹,我怎麼會反對你重新做一個快樂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很高興,「錦錦與瑟瑟卻反對。」
「姐姐們小心眼。」我說。
「來,我介紹你認識她。」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震中,倘若你肯回來幫我,」來了,「我的生活就沒有遺憾了。」來了。
「爹,我自己對這門功夫一點興趣也無,只怕會越幫越忙,我倒是帶了一個人才來,待會兒我叫他來見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們父子來到客廳,爹對女傭說:「去請太太。」
女傭人答:「太太去買花,說是三少爺來了,客廳光禿禿,不好看。」
我說:「太客氣了,那麼我先接了我同事來。」
「都這麼心急。」爹搖頭。
走到門口,我停住了,猶疑著轉身。
「爹——」我叫。
「什麼事?」
「這裡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問。
「女客,什麼女客?沒有哇。」爹答。
「我明明見到的,」我說,「剛才她在金魚池畔修剪杜鵑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長褲。」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應介紹你認識。」
「太好了。」我說,「現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著口哨,輕快地開著父親的新式跑車到老房子去接莊國棟,這上下他也該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黃的妻——黃媽,來開門,笑得皺紋都在舞動:「三少爺,你來了?十年整你都沒回來過,好忍心啊。老爺還能坐飛機去看你,我又不諳洋文,你真是。」
「怎麼,」我笑問,「派你來服侍我們?抑或是監視?」
「是呀,莊少爺出去了。」她說,「叫我關照你一聲。」
「他出去了?去了哪裡?」
「他說去報館登一則廣告。」黃媽說。
「他瘋了。」我說,「真去登廣告?」這老小子。
我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一邊聽黃媽絮絮地訴說過去十年來發生的事。
我有興趣地問:「爹是在什麼地方認識新太太的?」
「老爺在一次宴會中看見太太,就托人介紹,真是姻緣前定,大家都替老爺高興。」
「新太太美嗎?」
「美。」老黃媽說。
我笑,「你們看女人,但凡珠光寶氣,平頭整臉的,都算美。」
「不,三少爺,新太太真的是美。」黃媽說道。
我還是不信,「三十餘歲女人,皮膚打折,還美呢,老黃媽你老老實實招供出來,新太太給了你什麼好處?她很會籠絡人心吧?」
「三少爺一張嘴益發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瞇瞇笑,「三少爺,我看你也別回去了,就幫老爺做生意,多好。」
「我不會做生意。」我說。
「學學就會了。」
「我懶。」我攤攤手,「黃媽,你看著我長大,知道我的脾氣,我最不喜與人爭。小時候我連獸棋都不肯玩,就因為怕輸,商場上血肉橫飛,全是慘痛的戰爭,怎麼適合我呢?」
「那麼娶老婆呢?難道也是打仗?」黃媽反唇相譏。
「黃媽,」我樂得飛飛地,「這件事有點苗頭,今天我見到我的夢中女郎了。」
「三少爺,你少做夢呵。」她笑。
我懊惱地說,「所以我不要回來,你們個個都是訓導主任,纏牢我就拚命批評我,一句好話都沒有。」黃媽大笑,這老太太。
大屋內仍然是舊時裝修,高高屋頂上粉刷有點剝落,電燈開關是老式那種,扳下來「撲」的一聲,非常親切可愛。沙發上罩著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墊燙著一個個白圈印子。牆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畫都已經糊掉了——黃媽是很妙的,她見畫上有灰塵,便用濕布去擦。真有她的。
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兒時的溫馨:父親在法國人手下做買辦,母親打理家事,把外公給的私蓄取出貼補家用,從沒一句怨言。
母親是個溫柔美麗的老式女人,可是她進過港大,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輟的學,因是廣東人,皮膚帶種蜜黃色,面孔輪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長睫毛,像尖沙咀賣的油畫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烏油油的黑髮,梳一個低低的髮髻,所以剛才我看到那個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馬上從心中喜愛出來。
母親嫁了寧波人,也會說上海話,但一遇情急,常會露出粵語。可是父親一日比一日發財,她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兩位姐姐,再生下我,本來還準備多養幾個兒子,但是已經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當年我十二歲,她常摟著我落淚:「阿媽晤捨得你,阿媽晤捨得你。」已知道自己時日不久。
想到這裡,我雙眼紅了。
老黃媽很明白,「三少爺,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歎口氣。
我彷彿看到母親穿著寬身素白旗袍在沙發邊走來走去喚我:「震中,震中。」
「爹喜歡嘲笑她,「你們這些廣東人如何如何……」
門鈴響了,打斷我思路。
黃媽去開門,是莊國棟回來了。
老莊見到我那樣子,詫異問:「眼紅紅,哭了?誰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連忙說:「你去了哪裡?」
「登廣告,」他說,「尋人。」他把一張草稿遞給我。
我說:「荒唐荒唐。」取過草稿看。
上面寫著:「書房一別,可還安好?請即與我聯絡。」附著一個信箱號碼。
「書房一別——什麼書房?」我問,「你真老土,這簡直比諸流行小說的橋段還低級,這簡直是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的玩意兒,虧你是受過教育的人。」
他又抽煙,不反駁我。
「你絕望了,」我扮個鬼臉,「當心你那信箱裡塞滿了又麻又疤的女人來件。」
他還是不響。
「來,上我家吃飯。」
「不去,你們一家大小團聚,關我什麼事?」
「那你來香港幹嗎?」我急問。
「度假。」他微笑。
「你出賣了我。」我說。
「你想賣我,結果給我賣了。」他悠然。
「跟我爹辦事不錯的。」我一本正經說。
「我也不善鑽營。」他說。:
「那麼去吃頓飯總可以的。」我說。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總得拜會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莊,」我說,「這是正經的,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相信愛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勝防地發生。愛情是一種過濾性病毒,無藥可治。」
我興奮地說:「我今天終於見到了她。」
「誰?」他淡然問。
「我夢中的女郎呀。」
「嘿!」
「別嘲笑我,是真的。」
莊說:「就因為她長得還不錯?也許她一開口,滿嘴垃圾,也許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別太武斷,許多漂亮女人是沒有靈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遠天真。」
「聽聽誰在教訓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裡嚷嚷,不過是因為你根本沒勇氣去坐在你父親與繼母面前。」他笑。
說實話,我真有點氣餒。
老莊簡直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怕是怕父親在晚飯當兒(一片死寂,只聽見碗筷叮叮響),忽然說:「震中,你不用回英國了,我給你在公司裡安排了一個職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兒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來也不行了。」
當然聽了父親那些話,我只好流淚。
於是繼母拿出她那後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聲冷笑:「震中,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我打了一個冷戰,兩個姐姐的話對我實在有太大的影響。
老莊對我說:「震中,你這個人,其實是懶,懶得不可開交,聽見工作是要流淚的。」
我聳聳肩,「我要去了。」
黃媽進來說:「老爺來電話。」
「是。」我敬了一個禮。
我出去取過聽筒。
爹在那邊說,「震中,對不起,今天的晚飯恐怕要取消。」
「為什麼?」我問。
「你繼母有點要事,趕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說,「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來陪我一個人吃飯?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來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與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來吧。」
「咱們父子兩人的生肖,怕是犯了沖了。」
「爹,你怎麼信這個?」我說,「你是羅德慶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掛了電話。
莊在我身邊說,「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應我不會逼我留下來。」我說。
「震中,每一個人生下來,總得負一定的責任,你很應該為你父親犧牲點自我。」
我反問:「你總知道宋徽宗,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
「你太過分了。」
「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他也對得起他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