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亦舒
兩位同事在文件上與我起了爭執。
我已經忍著氣解釋,豈不知其中一個忽然急急說:「跟老周爭什麼?未開口勝敗已分,人家皇親國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學乖住嘴。
我頓時呆住了,一陣心酸,差點急出眼淚來,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委曲。
啊,原來人們都這麼看我嗎?
原來我真受了黃家的恩澤——原來我是一文不值的一個人。
我氣噎住,過半晌,想必臉色已經變了,那兩位同事一聲不響,害怕地看著我。我站起來,取起外套,一言不發,轉頭就離開了辦公室了。
我並沒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遊蕩完畢,買了一份南華早報,在聘人廣告一欄中尋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點起一支煙,搬出古老打字機,匆匆打了幾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須要堅強起來,我告訴自己,不是為愛我的人,而是為恨我的人。
傍晚時分,有電話找我。
是黃振華。「你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開小差到什麼地方去了?聽說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聽筒,不想說話。
溥家敏可以告將官裡去,我寧願受罪。
黃振華問:「喂,喂,你還在那邊嗎?」
「我正式向你辭職,黃先生。」
「你拿這要挾我?」
「不不,沒這種事,我只是向你辭職。」
「辭職也要一個月通知!」他惱怒地說。
我勇敢地說:「我明天回來,從明天起計算,一個月內辭職。」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問。
「我不想多說了。」
「好,明天見。」他重重放下電話。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過門,如果一輩子當個小公務員,那就做光棍好了,沒有本事,娶什麼老婆。
我側身躺在床上,臉枕在一隻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只要她給我機會,我願意向她認錯。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每個週末,都這樣子溫存,不是看書,就是聽音樂,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那時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漸漸發酸,心內絞痛,眼睛發紅,冒起淚水,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
母親敲門:「電話,棠華。」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去取起聽筒。
母親看我一眼,欲語還休,搖搖頭走開。
那邊問:「喂?」
是太初的聲音。
「太初——」我如獲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華——」
「你當然是太初,太初,」我氣急壞敗,「太初!」
「我是羅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輕笑,聲音在電話中聽來跟太初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聲。
「你幹嗎打溥家敏?」她還是笑。
「全世界人都擁著溥家敏!」我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願意補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麼人?非親非故,為什麼老找我麻煩?我受夠了這個人,我不要看見他。絕對不要!」我揮拳,異常激動。
羅太太靜靜說:「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聽我說,我不是妒忌,你們都夾在一起欺侮我,你們霸佔了太初全部時間,聯合起來對付我,想我知難而退,」我大聲說,「但我決不退縮!」
我說完了,隔了幾秒鐘,聽見羅太太在電話那一邊鼓掌,「好,說得好。」她稱讚。
這麼美的女人居然這麼具幽默感,我的臉紅了。
「你總得幫幫我,太太。」
「我不幫你幫誰呢,然而你出手傷人,太過理虧,君子動口不動手呵。」
「總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傷人的好。」
「噯,誰是卑鄙小人啊?」她輕輕地問。
羅太太真是,幾句話,我的怒氣便消了,只是作不得聲。
「你過來,我請你吃飯。」她說,「你不能老把我們當仇人。」
我不響。
「我開車來接你吧,」她彷彿在那邊輕輕頓足,「罷罷罷,我半小時後到你家。」她掛了電話。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補劑似的,個個毛孔都舒服熨帖起來,過去那些日子裡受的怨氣,竟也不算得什麼了,凡事有個出頭的人才好,現在羅太太把這件事攬到身上,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樓下等羅太太,她非常準時,開一輛白色日本小車子,來到門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側側頭,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搶白我:「看樣子你要把黃家的親友全揍一頓才高興?」
我響也不敢響,俯首無言。
「你向你舅舅辭了職?」羅太太問。
我委曲地說:「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蔭頭,同事說我是皇親國戚,我要憑真本事打天下。」
羅太太歎口氣:「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我說你像頭驢子,你信不信?」
「信。」我據實說,她說的話哪還有什麼商榷餘地。
她忍不住笑出來。
羅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軟服貼,腰間都是皺折,也不知是什麼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圓潤的金珠,那晶瑩的光暈微微反映在她臉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膚益發潔淨美麗。頭髮挽在腦後,髮髻上插著一把梳子,精光閃閃。鑽石鑲成一朵花的模樣,如此俗的飾物,戴在她頭上,忽然十分華貴好看,羅太太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羅太太都這種年紀了,尚有這般容貌,難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邊幽雲似的出沒,企圖在太初的身上尋覓她母親的過去。
然而羅太太最大的萬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溫柔。
她對我說:「你別急躁,我帶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請你吃飯,你有什麼話,可以慢慢對我說。」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為得意,「是老得幾乎要塌下來那種,三千多尺大小,隔壁蓋大廈,想連我這邊也買下來,我不肯,留下它,有時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靜,便去住上一兩天。」
我納悶,難道那白色的平房還不夠清靜嗎,難道舊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層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氣的單軌道思想,猶如一個孩子般。
她將車子駛上半山,停在一條橫路上,我抬頭一看,面前是幢戰前蓋的洋房,寬大的露台,紫籐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來,還有一種白色紅芯不知名的花,夾雜其中。露台上掛著黃舊的竹簾,銀色的鉤子挽起簾子一半,在微風中搖晃,啊,整個露台像張愛玲小說中的佈景,忽然有人探頭出來,是一個白上衣梳長辮子的女傭人,她聽到車聲引身出來看,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頓時樂開了懷,煩惱丟在腦後。
羅太太笑瞇瞇地問:「我這個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疊聲,「好,好。」
我跟她上樓,她解說:「一共三戶人家,我是業主,樓下兩戶都住老人家,兒女在外國,他們也樂得在這兒享清福。」
傭人替我們開了門,屋內天花板很高,低低垂著古董水晶燈與一些字畫,老式絲絨沙發,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隻大花瓶內插著大叢黃玫瑰。呵,玫瑰花並沒有老。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攤開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氣,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遠離塵囂的。
女傭人倒出一杯茶給我。
羅太太對我說:「到書房來,你有什麼委屈,儘管告訴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一體酸枝傢俱,一隻青花大瓷盆中放著新鮮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與一疊疊的線裝書,真是別緻的對比。
羅太太忙說:「書不是我的。」
她開了音樂。我注意到牆上架子放著一隻小提琴。
「在這書房裡,我度過一生最愉快的時光。」她說。
「是嗎?」
「嗯。」她說,「這原是我父親的書房,後來傳給黃振華,自他又輪到我。」
我點點頭。
那甜蜜的回憶,是溥家敏的大哥帶給她的嗎?我想問而不敢問。
「好了,棠華,你可以說話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何辭職,為啥打人,你說一說。」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佔太初獨歸自用,又沒有那種膽量,因此心中矛盾。」
羅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這麼說,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還有得救。」
我說:「我怕,我會失去太初。」
「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的屬於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與太初在美國的時候——」我心頭一陣牽動,說不下去。
「那段時間已經過去,留為回憶,好好珍惜。」
我低下頭。
「是不是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羅太太問。
我絕望地問:「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經跟你們議定婚期了嗎?」
「離明年春天還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現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齡小子,我缺乏的他們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經有五個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