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罷喲罷喲,」我嚷,「快滾快滾,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麼東西。」
玫瑰笑,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接過盒子就走,一陣風似的去了。
「唉——」我攤攤手。
半晌,周士輝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振華,那是誰?」
「那是我小妹,」我詫異,「你忘了?」
「小黃玫瑰。」他驚問。
「是。」
「但,但當初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團肉!」
「是,」我說,「她現在是成長的害蟲了,」我嘴裡發出嗡嗡聲,「蝗蟲,OURROYALPAININTHEASS。此刻我們家裡隨時要打仗,更年期的母親大戰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蘇在樓下等我。」
我匆匆下樓。
我從未想到這次事情的後果。
周士輝整個人變了。
周士輝顯得這樣仿惶無依,煙不離手,在我房間裡踱進踱出,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又像無法開口。
我問他:「周士輝,是否跟太太吵架?」
「沒有的事。」他否認。
「錢銀周轉不靈?」我又問。
「怎麼會!」
「是什麼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對勁。」
「失眠。」他吐出兩個字。
「啊?為什麼?工作過勞?」
「不是。」
我聳聳肩,「那麼算無名腫毒。」
那夜我留在辦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輝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上去憔悴萬分。
我起身鎖抽屜,預備下班。
「振華。」
「什麼?」
「振華,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振華,你不准取笑我,你要聽我把話說完。」
我放下文件,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我的耳朵在這裡。」
「振華——」他握緊雙手,臉色蒼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說,你遭遇到什麼難事?」
「你會不會同情我?」他說。
「我還不知道,士輝,先把事情告訴我,即使你已把公司賣給了我們的敵人,我也不會殺你。」
「振華,別說笑了。」他苦澀地說。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開口,「振華,我戀愛了。」他將臉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來,「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華。」他嗚咽地說。
我喃喃地說:「你這個倒霉蛋,你這個可憐的人,叫我怎麼幫你呢,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你身上的?若早來一兩年,倒也好了,索性遲來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現在——現在你快要做父親了,士輝,世人是不會原諒你的,而你又偏偏那麼在乎世人想些什麼。」
士輝自喉嚨發了一串混濁的聲音。
我踱來踱去。
「是不是?」我說,「我叫你等的,我告訴你世上確實有愛情這回事,你們不信,你認為只要不討厭那個女子,她就可以與你白頭偕老,你這人!」
「別罵我,振華。」
「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去倒了兩杯過濾水,遞一杯給士輝,一杯自己一口氣喝見底。
「芝芝知道了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或許你可以當是逢場作戲?我覺得你可以做得到,那麼芝芝與孩子不會受到傷害。」
「不,」他說,「我愛上了這個女孩子,我愛她不渝,我願意為她離婚,我不能騙她,寧死也不願騙她。」
「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問,「短短的幾個月,士輝,你肯定這不是一種假象?」
「絕不。」他仰起頭,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輝,你的生命中完全沒有廢話,你一向是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傢伙,你怎麼可能愛到這種萬劫不復的程度?」
「事實擺在眼前,振華,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殺了我,我讓她殺,可是我必需去追求這個女孩子。」
我瞠目結舌,「你是說,你還沒到手?你放棄現有的美滿家庭,犧牲妻兒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縹緲的愛情?」我怪叫起來,「士輝,你瘋了,你完全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這個女妖是誰?」我問,「告訴我。」我怒憤填胸。
「振華,振華,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輝說。
我如五雷轟頂,慘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士輝,你胡說,你胡說!」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麼淒厲,像看見了無常鬼似的。
這件事是真的。
周士輝愛上了黃玫瑰。
周士輝已經瘋掉了。
回到家裡,已經半夜,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碰巧老媽尚沒有睡,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使我更加難堪。
老媽坐在書房裡,忽然與我攀談起來,她說:「蘇小姐勝在高貴,雖然帶點冷傲,怎麼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振華,這是你的福氣,能夠結婚,快快辦妥喜事,別叫我擔心。」
我略覺不安,「媽,你怎麼了?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她說:「振華,人能夠活多久呢?數十載寒暑,晃眼而過,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實在是為她好,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性格控制命運,以她那個脾氣,將來苦頭吃不盡。」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著我說:「你要照顧她,振華。」
「那還用說嗎?」我握住母親的手。
「你要記住我這話。」她說,「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也是個緣分,你要照顧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我對玫瑰一定先炸了起來,現在我歎完氣再歎氣,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來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經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電話到學校請假,我有話跟你說。」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
「什麼話要說那麼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於是找同學代她告假。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鎖上門。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別採取懷柔政策了,大哥,什麼事?」
「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
「為什麼?」她反問道。
「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現在懷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來追你是錯,你犯不著陪他錯,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這件事,會有多傷心?」
玫瑰非常不耐煩,「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
「大哥,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他要跑了來在校門口等我,我可沒法了。」
我說:「可是他約你,你可以不接受?」
「為什麼?」玫瑰反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我怒問。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
我盡量控制脾氣,「玫瑰,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為我好,是不是?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聽得到。」
我沉默,為她的輕佻難受。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
「不,不,」她說,「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
「原來你是知道的?」我既氣憤又傷心。
「大哥,你要我怎麼樣?大哥別生氣。」她又來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隻魔鬼,玫瑰,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玩火者終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詛咒她,「你才十六歲,以後日子長著,你走著瞧。」
「這件事真對你這麼重要?」玫瑰問。
「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
「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玫瑰說,「我不是破壞他們家庭的罪人,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他會回到妻子身邊——」
「他的妻子還會要他?」玫瑰睜大圓眼睛。
「玫瑰,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
「天啊,」她嘲諷地說,「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簡直千瘡百孔。」
我的手都顫抖了,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領,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像貓玩老鼠。
我終於將頭轉過一邊,我聽見我自己說:「玫瑰,我並不認識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為一個大哥,我完全失敗,我虧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
「大哥——」玫瑰追上來。
「讓開!」我厭惡地推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