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阿利氣惱、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頭算數。
但是剎那間他反而鎮定下來,他願意為她過千山涉萬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溫柔地說:「過來。」
他緊緊摟著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杏友的緞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湯。
他吻她額角,「你這瘋子。」
他愛她,愛裡沒有缺點。
回到酒店,杏友脫下晚服,昏睡過去。
醒了渾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間被腰封束得一輪一輪的皮膚。
「那種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規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堅決地說:「一定是高興得昏了頭。」
阿利頷首,「毫無疑問。」
「我想家。」
「今晚十二時乘飛機回去。」
「好極了。」
「來,杏子,給你看一樣東西。」
杏友心驚肉跳,生怕又是一隻小盒子,盒內載著一枚求婚指環。
他輕輕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條針織羊毛大圍巾。
杏友好奇,伸手過去撫摸,她吃驚了,「這是什麼料子,如此輕柔。」
他將那張平平無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覺得暖和。
「這是凱斯咪抑或是維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脫下一隻指環,把圍巾一角輕輕穿進去,像變魔術一樣,整件約兩呎乘六呎的披眉就這樣被他拉著穿過一隻戒子。
杏友張大了嘴,「嘩。」
試想想,用這個料子做成針織服,何等輕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設計人夢想成真。
「這到底是什麼?」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記起來了。」
阿利點頭,「我知道你一定聽說過。」
「不是早已絕跡了嗎?」
阿利說:「這只料子。叫謝吐許,在印度近喜馬拉亞高原有一種黔羊,它頸部的手非常柔軟,可以織成衣料,因為羊群瀕臨絕種,不准獵捕,同鱷魚皮與象牙一樣,會成為國際違禁品。」
「阿。」
「趁它還可以買賣,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說怎麼樣?」
「來價太貴。」
「貴買貴賣。」
「那麼,只出產大圍巾及披肩,越貴越使客人趨之若驚。」
「對,告訴他們,遲些有錢也買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來,「同客人說,披肩不用的時候,需放進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裡儲藏。」
「咦,的確是好方法。」
他們大笑起來。
阿利看看她,莊杏友真的渾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倆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張定單,杏友有點興奮。
「阿利,看,希臘的馬利香桃公主來訂我們的出品當聖誕禮物。」
阿利嗤一聲笑。
「咦?」
「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國一間連鎖當鋪東主的女兒,十分富有,嫁妝二億美元,故此有資格嫁給希臘流亡王孫康斯丹頓。」
杏友頹然,「拆穿了沒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納可格烈毛地家族不過是賭檔老闆。」
杏友頷首,「這的確是事實,而我,我是羅夫廠小夥計。」
「不,你是羅夫廠的靈魂。」
「你真的那樣想?」
「從前,我們不過是中下價針織服製衣廠,大量生產,縱有利潤,不受注意,自從你加入之後,我們出品慚漸在時裝店佔一席位,這是你的功勞。」
杏友淚盈於睫。
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幹最近無辜還患上近視,開車需戴眼鏡,都是後遺症。
「聽安妮說,門市部生意也相當不錯。」
「托賴,算是一帆風順。」
阿利攤開雙手,「杏友,你還有什麼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心滿意足。」
比起從前,她算是運交華蓋了。
第一批披肩出來,她寄一件給莊國樞太太,獲得她極大讚賞。
「杏友,下個月我路過你處,要是你願意的話,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在華道夫酒店接待處見,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謂之列。」
可是,杏友的夢中,從來沒有阿利羅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將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俠小說中女主角穿來護身的軟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應求,客人輪候名單是有一年半長,每個名媛都想擁有一件,價錢搶高,杏子塢出品忽然成城內最著名的秘密,十分傳奇。
九月是大都會一年內天氣比較好的一個月。
杏友一早宣佈十二號下午沒有空,她需赴一個重要約會。
「見什麼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堅持,這麼些日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權追問私事,不必賣弄涵養風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親戚?」他表示訝異。
「唯一關心我的長者。」
「我以為你沒有親人。」
杏友還有什麼瞞著他?
杏友微笑,「許多年沒見了。」
「你說你四年多未曾回去過。」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號下午,皇帝來也不會勞駕你。」
「謝謝。」
阿利發覺杏友臉上那種蒼茫的神情又悄悄回來,當初他愛上造種淒美,今日,他卻情願它不要出現。
晚上,他母親催他:「還不同杏子結婚?」
「彼此有太多歷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媽媽,我是說兩個國家。」
「異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說華人的瓜皮小帽同我們猶太人的禮帽相似。」
「講得很對呀。」
阿利笑了,「怎麼會相似呢?」
「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採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鐘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古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只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麼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聽,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樑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只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面。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撫摸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佔鰲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佈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