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杏友一聲不響。
「他不值得你掛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麼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
故意把這些都告訴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屍。
「我見多識廣,你要相信我,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彭姑歎口氣,「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
杏友仍然不出聲。
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兩人共處一室,大多數靠身體語言。
冬日竟然來臨。
杏友十分詫異,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世界不住推進,她若不開步,將永遠被遺忘。
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
一日,午睡醒來,聽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一個是彭姑,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
「有無人來看過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無,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實莊家人口眾多。」
彭姑感慨,「一個人際遇欠佳,親友爭向走避。」
「她還年輕,一定有將來。」
「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眾人眼光淺窄。」
「莊太太你是個好人。」
「彭姑你何嘗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兒。
「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我已經都準備好。」
「周太太怎麼吩咐?」
「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
「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來,待下人十分親厚,有教養,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她。」
莊太太歎口氣。
「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
杏友一直在房內聽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閒話家常,這些都與她有關嗎?太陌坐太不真實了。
忽然之間,胎兒掙扎了一下。
杏友醒覺,咳嗽一聲。
彭姑敵敵門,「莊小姐,我去銀行。」
杏友出去一餚,客人已經走了。
第四章
那天晚上,種種跡象顯示,她應當進醫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發一言。
彭姑警惕而鎮定,緊緊握著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這裡。」
杏友感激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過是聽差辦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發乎她內心。
周家的司機駛出大房車來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釋:「最好的醫院,最著名醫生,你會得到最佳照顧。」
杏友看著車窗外不發一言。
彭姑玗出一口氣。
她的任務即將完畢,這是她在周家任職三十年來最艱辛的差使,無奈也承擔下來。
車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機:「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準備我說的各種食物,稍後拾到皆院來。」
下了車,彭姑又想起什麼,同司機多說幾句。
杏友一個人站在晚風裡,忽然看見一個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脫口而出:「星祥,是你來了?」
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個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腳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駕,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沒事吧。」
彭姑也實時趕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個晚上第一次開口。「你看我,失心瘋了。」
生產過程並不順利。
天接近亮的時候,杏友輕輕同醫生說:「我已盡力,隨我去吧。」
彭姑握著她的手,「請勿氣餒。」
杏友渾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誰知臀生哈哈笑起來,「沒有這種事,有我嚴某在此,我們準備進手術室。」
嚴醫生充滿信心,輕輕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術室,杏友反而鎮靜,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就這樣與父母團聚。
她回憶到極小極小之際,剛學會走路,蹣跚地開步,慈母在不遠處蹲著等候她走過去,笑著說:「這邊,杏友,這邊」,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記得很清楚,母親年輕、娟秀、梳鑒發,穿著格子旗袍與絨線襪子,那一定也是一個冬日。
她極之渴望再撲到母親懷中。
她失去了知覺。
等地醒來的時候,渾身被痛的感覺佔據,只會得呻吟。
「莊小姐,一切無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個男嬰。
杏友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室鮮花。
真沒想到氣氛會這麼好。
她永遠不會忘記,嚴醫生爽朗的笑聲,「我怎麼說?保證沒問題。」
的確是好醫生。
杏友側過頭去,咬緊牙關抵受劇痛。
「我幫你注射。」
一針下去,劇痛稍減。
嚴醫生吩咐:「把嬰兒抱進來。」
彭姑卻說:「慢著,待精神好些再說。」
杏友不出聲。
醫生與看護都出去了,彭姑才說:「不要看,看了無益。」
杏友維持緘默。彭姑取出文件,「莊小姐,請在此處簽名。」
她把筆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莊小姐,別躊躇,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周元立會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顧他,你母需有任何掛慮。」
這時,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簽下去。
然後,她折好文件,交給在門外等待的律師,東家叫她辦的事,總算完全辦妥。
律師匆匆離去。
彭姑滿臉笑容,「最早下個月你可以出去留學了。」
杏友沒有理睬她。
那是一條何等艱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慄。
稍後,她在浴室鏡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體,皮膚呈紫灰色,頭髮乾枯,整個人已沒有生氣。
怎麼會這樣難看?紅顏剎時枯稿,傷口痛得她舉步艱難,她一蛟蟀倒,暈了過去。
甦醒後杏友決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決不能半死不活拖著。
三天後她離開醫院。
手腳仍然浮腫,由彭姑扶著她走出大門。
車子駛返清風街。
司機開著收音機,本來電台有人報告新聞,忽然之間,悠揚的音樂傳出來,幽怨的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停止夢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樂於奉獻……」
杏友很疲倦地說:「司機先生,請你關掉收音機。」
司機立刻照做。
好了,車廂內靜寂一片,杏友一聲不響到了家。
她同彭姑說:「你的工作完畢,可以回去了。」
彭姑說:「不,我還得留下照顧你多一個月。」
「不用,我從來不信那些古老傳說,我會打理自己。」
「太太沒有吩咐我走。」
杏友無奈,「請同周夫人說,我隨時可以啟程,請把飛機票及學費給我。」
彭姑說:「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問:「報紙呢,我都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彭姑告訴她:「兩年學費已幫你匯到學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給你,養好身體,立刻可以飛出去。」
杏友略為安心。
「你們年輕不會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還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終沒有回復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來,頭髮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雙大眼睛,從前舊相識恐怕不易把她認出來。
她把清風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餞行李。
彭姑送她到飛機場。
真沒想到莊太太也在那裡。
看到杏友,她迎上來,「杏友,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莊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報答莊太太關懷的最佳方法。
莊太太四邊看了看,「他們都不來送你?」
杏友輕輕答:「我不關心那些人。」
「好好讀書,妥善照顧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莊太太拍她的手背,「這是什麼話,你大伯與我都叫你不要見外,有事儘管找我們,還有,過幾年名成利就了,記得請我們吃飯。」
彭姑在一旁說:「我也是。」
世上好人並不見得比壞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為著這兩位女士,否友決定挺起胸膛,仰著臉。
可是上了飛機,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一張臉就掛下來,且佃摟著背脊。
彼時沒有直航飛機,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飛了一輩子,杏友吃不消,終於嘔吐起來。
呵,怪不得說健康最重要,這副殘軀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脫下外套,發覺口袋裡有一隻信封,打開一看,是莊太太一張便條及一疊美金,更附著莊家電話及地址。
杏友為她的好心感動,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錢塞到她口袋裡。
莊杏友大抵一直給人一個等錢用的印象,太不濟了,但願將來經濟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親靠友。
抵涉後她我到了小公寓,進大門後上木樓梯一共三戶,古舊但乾淨。
放下行李,又連忙到設計學院報到,接著買些簡單的食物回去。
她不會用那老式煤氣爐子,只得請教鄰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輕人金髮藍眼,自我介紹,是哲學系學生,立刻過來幫忙,要杏友請他吃蘋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樂觀、熱情、善談。
不久他的伴侶回來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掙扎中的演員,此刻在某閒著名飯店任職侍應生幫補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