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她接看跑去收拾麵碗。
她的臥室向街,打開窗戶,可以聽見小販叫賣麵食的聲音:母親在生的時候,小小的她也扭著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靜下去,如今母親墓木已拱。
杏友輕輕歎口氣,面孔枕在雙臂上,到底年輕,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說。
「叔伯對我們頗為客氣,只是父親死硬派,母親去世,也不允他人幫忙。」
周星祥忽然問:「年幼喪母,一定很難熬吧。」
杏友聽了這樣體貼的話,淚盈於睫。
「對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經好過些,做夢,有時仍然覺得好像是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周星群側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櫥窗或是隅隅細語,說不出的難受與妒忌,可是人生有什麼沒有什麼,大抵一出生已經注定,想到餘生都需做無母之人,往往痛哭失聲。」
「堅強些。」
「多謝你的鼓勵。」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輕輕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驚,縮回雙手,低下頭,耳朵燒得透明。
是在戀愛了嗎,一定是。
一時高興得暈頭轉向,可是一時又緊張得想嶇吐,情緒忽上忽落,但也有極之平和的時刻,覺得幸福,充滿盼望。
這時周星祥也別轉了面孔,自幼在外國長大的他很會調笑異性,但是對莊杏友,他真捨不得叫她難堪。
半晌杏友問:「你的論文進度如何?」
「莊老師正在助我擬大綱。」他講得很坦白。
「只得一個月時間?」
「或許,我可以留久一點。」
「方便嗎?」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沒有問題。」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媽住紐約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點點頭,那麼遠,她有點悵惘。
「可喜歡到西方生活?」
杏友據實說:「從未想過,我不會離開父親。」
「是。那當然。」
杏友這時也發覺兩個人當中有許多阻隔,數道鴻溝。
他給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發現,「令堂與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著非常考究,靠在像電影佈景似的人沙發裡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遊說老姐當電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寵愛,不過,我爸老說:替這個女兒辦嫁妝,身家不見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聽。
不久,連父親都問:「你與周星祥約會?」
「是。」
「喜歡他?」
「是。」
「杏友,齊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實,「他只比我大三歲。」
「周家做航空事業,極其富有。」
「爸,你也管這些?」杏友訕笑。
「為了你呀,杏友。」
「你聽誰說的?」
「他的介紹人。」
「誰介紹星祥來你處學藝?」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莊國樞,他們有生意往來。」
「還說什麼?」
「周星祥在美國有女朋友。」
「阿?」這倒是新聞。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繼人,雙方家長已經默許兩人關係。「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嗎?」「周星祥同我不過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這麼婆媽。「莊老師笑,」這些話,本應由你母親來說才是。「妻子去世後,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頭不出聲。」杏友,我得回學校開會。「杏友迭父親到門口。莊老師忽然縛頭間:「房東太太有無來催租?」
「有,全數付給她了。」
「家用夠嗎?」莊老師有點意外。
「在別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難為你這麼能幹。」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來採訪她。
「爸出去了,稍後才回來。」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著他,「你有話說?」
「我想知道,你的感覺是否與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內心閃過一絲淒徨,「你的感覺如何?」
他微笑,「我愛上丁你。」
杏友也笑,「聽上去有點無奈。」
「我是有點傍徨,認識你不多久,表明心跡照實說呢,十分冒味,不講出來,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聽看,忽然覺得臉頰一陣陰涼,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淚。
為什麼要哭,連她自己都驚駭不已,這是好事呀,他說了出來,大家心裡都安定。
他倆緊緊擁抱。
周星祥說:「我要你收下這個。」
他興奮地從口袋裹取出一隻小盒子,打開來,裡邊是一隻閃耀生輝的鑽石戒子。
「看看大小對不對。」
剛好套進左手無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貼放在臉上,「這雙美手屬於我了。」
杏友受到震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喉頭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親說明這件事。」
「她會同意嗎?」
「一定!你到東部來與我一起讀書,畢業後迅速結婚,」周星祥滔滔不絕談到將來,「你索性轉讀純美術,我陪你到歐洲寫生。」
杏友笑出來,「那我父親呢?」
「莊老師屆時已退休,同我們一起住,頤養天年。」
他一派熱情,說得那樣簡單、真實,對杏友的耳朵來說,這番話像音樂般動聽,他倆的前程一片光明,康莊大道等看他倆攜手漫步。
杏友感動得不住領首,滿心歡笑,內心從來沒有那樣充實過。
「爸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不,應由我求親。」
杏友笑,「他不知幾時才肯離開學校。」
「那麼明天才親口同他說。」
杏友高興得再三落淚。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太順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莊杏友都沒有想到。
年輕就是這點累事,不過,年輕也是這點好。
周星祥自跑車後尾箱取出冰桶進屋,開了香檳,斟在杯子裡,與杏友碰杯。
他輕輕說:「直至海枯石爛。」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窗外傳來歌聲,一把纏綿的女聲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不再夢想,直至該時我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希望你亦愛我,直至……」
他倆不約而同探頭出窗外張望。
原來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販的三輪車,他開啟了小小收音機,電台正在播這首歌。
莊杏友與周星祥相規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歲,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並沒有等到莊老師回家,他在深夜告辦。
杏友累極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覺得不安,驚醒,立刻起床去看父親,他的掛室卻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時間,是早上七時正。
她渾身突然冰涼,有不烊兆頭,雙手顫抖地撥電話到學校找父親。
校務處電話響了又響,無人接聽。
杏友連忙更衣,匆匆出門,預備到學校去看個究竟。
她開門衝出去,一頭撞到一個大漢身上。
那人連忙扶住她,杏友無比驚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問:「你是莊郁培先生的女兒?」
杏友一顆心自胸膛跳出來,「是。」
「請隨我來。」
「什麼事?」
「莊先生在校員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發現,已經送進醫院。」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忽然之間,耳朵不再聽到聲音,只會險險響,接餚,雙腿漸漸放軟,她緩緩蹲下,終於咚一聲跌坐在地。
一邊理智還微弱地間:莊杏友你怎麼了,快站起來,父親在醫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掙扎半晌,雙腿就是不聽話。
她急得滿面通紅。
幸虧那大個子警察見義勇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來。
「不要怕,莊小姐,你父親已經甦醒。」
杏友雙手不住顫抖,她口吃:「我、我……」連忙閉上嘴,不敢再說。
警車把她載到醫院,她走進病房,看看父親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著管子。
杏友驚上加驚,只見父親一頭蓬鬆白髮,雙頰深陷,一夜不見,宛如老了廿年,她幾乎不認得他。
但是忽然之間,她的步伐穩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親。
她握住父親的手。
莊郁培睜開眼睛,看到杏友,歡暢地微笑。
「如璧,你怎麼來這裹,杏友由誰照顧?」
如璧是她母親的名字,杏友連忙說:「是我,爸,是我。」
莊郁培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講下去:「如璧,別擔心,我會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莊郁培微笑,長長叮出一口氣。
他閉上雙眼,像是筋疲力盡。
杏友整個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樣,她想尋個黑暗的角落縮看躲起來,永遠不再面對天日。
此刻她卻勇敢地握緊父親的手不放。
莊郁培猶自輕輕說:「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
醫生進來,「莊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杏友只得走過去。
「莊小姐,你父親情況十分嚴重,你得有心理準備。」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說話。
「他腦溢血,俗稱中風。」
杏友張開嘴巴,又再合攏。
醫生再也沒有話可說,杏友靜靜回到父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