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芳契聚精會神讀起來。
許多人尋求永恆青春或延長壽命方法,有人以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飲食內加入二琉基乙胺,維他命E與丁基羥甲苯,把體內游離基吸收而使體力充沛,也可能有幫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種前列腺素製藥,增加腦內見苯酚胺的產量,用來減少腦細胞劇烈減縮的老化,都可抑制衰老。
芳契把報紙帶進書房,把該篇文字輸入電腦。
她想聽聽批評指教。
電腦說:「廢話連篇。」
芳契:「你偏見太重。」
「誰有空去鑽研這種尚在實驗階段的土方,你們是最奇怪的動物,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過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無愧色,「我們確是感性動物,不好嗎?」
「女為悅己者容,什麼都可以放棄,還有什麼話好說?」
芳契呆住了。
她為自己尋找一個個理由,來迴避這一個真正的理由。原來她的心態就是這麼簡單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關係以來的第一步。
她按著字鍵的雙手微微顫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馴可愛,無可置疑。」
芳契回過神來,謙遜道:「遇到壓力,也會刁潑可怕。」
「你們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變質後的副產品。」
芳契詫異,它開始消化資料,重新組織,得出結論,它變得聰明客觀了。
芳契有點兒感動:「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
「我以後就叫你良友號。」芳契童心大發。
「我還是會批評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
第十章
關永實在門外撳鈴,芳契開門給她,為著禮貌,非必要時,永實絕對不用他那套鎖匙。婚後又不一樣,一獲法律批准,什麼都可以任性放肆地做。
他隨入書房看到電腦紀錄,笑道:「它真是閨中良伴。」
芳契點頭,「真的,告訴他的話永沉心底,不會被誇張、歪曲、誤解、斷章取義、散播、誤傳,它是最好最安全最聰明的朋友,需要它的時候又隨傳隨到。」
「來,我載你出去吃頓飯。」
芳契明知會同些什麼人在一起,也不刻意打扮,穿回她的男式上裝,看上去整潔大方,又有一股特別的氣質。
地方是永實挑的,中午的餐廳陽光普照,有種精神奕奕的氣氛。
芳契坐下,與眾人打個招呼,先叫杯咖啡喝起禾。
關老大一見她,心踏實一半,這位小姐還差不多。
芳契一直微笑,倒不是為客套,而是真正覺得可笑。對下一輩的生活沒有貢獻而又企圖干涉下一代的生活,是老年人最容易犯的錯誤。
芳契極之客氣緘默文靜地渡過這六十分鐘。
小三小四這次沒有出席,大概長輩覺得他們太離譜了,不叫他們來。
一桌人都靜靜的,關老太也改了問長問短的習慣,人人都似感慨得不欲多話,老大的感慨卻是真實的,永實羽翼已豐,他是一個成長的生命,她必須讓他振翅飛去。
她想到多少年前,當他還是一個胖胖的幼嬰,每日下午洗澡,因怕水,由別人服侍,必定哭且掙扎,只相信母親雙手,入水前大眼睛緊張地帶詢問神情:沒問題吧,我可以放心洗吧……
一下子長這麼大了。
此刻他鍾情地凝望他的愛侶,兩人分享許多秘密,母親已是沒有位置的局外人。
關老大看清事實,心酸酸地平和起來,等他們有了孩子,帶大孩子,送走孩子,自然會明白此刻心境。
午宴就這樣散了。
關老先生問妻子,「這位小姐好不好?」
關老太答:「永實說好便好,關我們什麼事。」並沒有賭氣的成份。
芳契問永實,「我可及格?」
「你原來可以取得更高分。」
芳契微笑,爭取那一兩分額外分數,要多花三五倍力氣,非常辛苦,況且以後也就下不了台了,一旦不全力以赴,人家便以為你怠慢,划不來。
開頭淡淡的,日後暖和一點兒,他們便有意外之喜。
芳契十分明白人的心理。
永實說:「我已經訂了結婚的日期。」
簽一個字,排除任何的鋪張,對芳契來說,是最理想的婚禮。
她還有當務之急。
當天下午她就進了資料室。
同事們非常興奮,把圖則攤開來給芳契看,「這可能是當地本世紀最龐大發展之一。」
芳契做過不少這樣的報告,計劃由客戶提出,他們負責查根問底,用確實的數字證明計劃是否可行。
這個發展包羅萬象,是一個近海快活林式大型娛樂休憩中心,佔地幾達一個小鎮面積,包括三十多幢建築物,兩個人工湖,一個高爾夫球場,多個室內外游泳池,以及其他各種球場。
「野心很大。」芳契說。
「集資已有把握。」
芳契說「把地圖給我。」
「這是汶洲島,五萬多公頃大的地盤就在首都附近,距離飛機場只有二十五分鐘車程,遊客一進去根本不用離開,便可獲得帝王享受。」
「汶洲島,」芳契說,「我以為他們已有足夠的石油令每個人都豐衣足食,這會子開發旅遊勝地又是幹什麼?」
「有了家底,便想增加知名度呀!」
「這塊廣袤的土地,此刻作什麼用途?」
「最富挑戰性便是這一點,它是一塊未經開發的處女地。」
芳契翻到她要的地圖,「雨樹林!」
同事興奮他說:「正是。」
「伐掉五萬多公頃的樹林?」芳契低聲嚷,「不可以,我們會得懲罰,自然界中人類、生物、氣候、土壤、水源等存在著錯綜複雜的相互關係,不能失去平衡。」
同事看著她發呆,過半響才勉強說:「芳契,我們在說汶洲島,離本市要乘六小時飛機才抵達。」
六小時飛機,連紫微垣斗宿的居民都為這個問題擔心,他們離地球二十萬光年。
「不行」
「芳契,你怎麼了?這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別人的計劃,我們只不過負責整理統計,行或不行,不是由我們決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問:「這個國家森林覆蓋佔全國總面積百分之幾?」
同事攤攤手,「還沒有計算出來。」
另一位同事說:「芳契,我們喝杯咖啡再談。」
又一位笑,「本市幾乎一顆樹都沒有,咱們還不是好好活著。」
「芳契,汶洲島政府並不稀罕森林,他們有足夠的石油,他們的蘇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許他們覺得森林代表落後。」
芳契放下所有圖表,「誰是這個計劃的策劃?」
「蘇丹名下的發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著頭。
她明白光與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遞咖啡給她,「請你控制你自己。」
她激動地坐下來,拿著紙杯的手是顫抖的。
同事甲乙丙齊齊笑,「是誰說的,上班是一種表演藝術,必須與個人的喜怒哀樂抽離。」
芳契苦笑,這是她著名的謬論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戲的態度來上班:念熟了唱本好辦事,每天練,練,練,芳契學的是青衣,走腳步、抖袖、整髻、提鞋、叫頭、哭頭、跑圓場,都有固定準確的做法,統共是象徵式的,青衣拿袖子掩著臉,咿咿叫哭過了,一樣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場了。
她忘記她只是在上班,她喃喃說:「空氣中一氧化碳大多,會引起心絞痛,心臟無法獲得抽動血液所需的氧氣量,便會衰敗,你知道誰給我們氧氣?竟是任我們宰割的樹木,令你震驚吧!」
「芳契,你是怎麼了?」
「助紂為虐。」芳契責備他們。
「哎喲,哪裡有酒池肉林這麼好,」同事笑,「芳契,你沒事吧,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一萬頃林木,注定要被剷除。」
芳契氣結,他們都是她調教出來的徒弟,活該她作法自斃。
好,當下她就決定了,他們做他們的報告,她做她的。
失職就失職。
蘇丹王看到的,不是華光的報告,而將會是呂芳契的報告。
同事們大可以統計新設施每年會帶來多少進帳,而芳契則會替汶洲島算一算毀掉森林後可怕的後果。
她把資料分三批搬回家去做。
她有一部性能超越的良友號協助。
關永實知道她的意圖後瞪大眼睛看著她,「你瘋了!」
芳契怒道:「所以什麼事都不用告訴你,你同我仇人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我發神經,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永實拍一下桌子,「他們還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腳,你有異於從前的呂芳契。」
芳契不知道永實是損她還是讚她?
「芳契,免你左右做人難,最好的辦法是辭工不幹。」
「那不是好辦法,那是逃避。」
「芳契,人家怎麼樣的動用祖業不勞你提點。」
芳契努力解釋,「永實,你不明白,那不止是他們的產業,那也是我同你的產業。」
永實說:「好得很,你說服蘇丹之後,可以領導我們,再發動一次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