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芳契開始懷念她的舊軀殼。
那似一具跟隨主人四出征戰的盔甲,用了多年,這裡那裡,舊了凹了破了銹了,主人嫌它,把它換掉。
喜新嫌舊本是人類天性,無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後,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後才能適應,現在連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
當然,那簇新錚亮的外表引來不少艷羨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時間要面對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風光固然重要,為了那一點點鋒頭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卻太不值得。
在街上躑躅,她忽然想起舊瓶新酒這四個字來,不由得仰起頭哈哈大笑。
途人為之側目。
她識相地叫部車子口家,停止遊蕩。
隔不多久關永實就上門來。
芳契笑問:「怎麼樣,派對進行得可理想?」
永實拉一拉耳朵,「那麻將聲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還年輕,現在我深深覺得霹靂啪喇的牌聲代表國泰民安,福壽康寧。」
「恭喜你,這確是難得的新發現。」
「長輩們對小呂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實說:「一致通過,不能接受,年輕不一定好,他們終於受到教訓。」
芳契眨眨眼睛,「他們寧願選大呂小姐?」
永實攤攤手無奈地答:「我告訴他們,她早已經離開我。」
芳契微笑。
雖然說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對他們伴侶認同,但總希望長輩接受他們的選擇。
芳契愉快他說:「看,關家不再嫌我。」
「錯,他們現在才真正開始嫌你。」
芳契蜷縮在地毯一角,她的面孔,她的身型,都一日比一日年輕,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
與她獨處一室,永實簡直有點兒害怕,奇怪,什麼樣的人會欺騙少女?他可不敢動彈。
年輕人往往缺乏傳統價值觀念,衝動、熱情,太容易被利用,他情願做一個理智成熟的新中年。
「我要走了。」
以前趕他不走,此刻未必留得他住,芳契苦笑。
「這個假期的節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永實說,「我疑幻疑真,如果是夏季,還可以說是仲夏夜之夢,芳契,但現在明明是冬天。」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
芳契無言以對。
永實間:「這究竟是開始,還是結束?」
芳契打開門,把他推出去,「討厭討厭討厭,走走走!」為什麼關永實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喜新嫌舊?
第二天黃昏,芳契穿著便服到光與影會所。
酒保換了人,他們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輕人,斯文有禮,適齡女性若不知他們底細,實在不會介意與他們約會。
她同酒保打招呼,「我找昨天的三十四號。」今天這位伙記胸前別著一枚二十八號的襟針。
二十八號轉過頭來,看著芳契,笑一笑,「呂小姐。」
芳契大奇。
二十八號輕輕解釋,「三十四號已經把你的事情告訴我。」
芳契怔住,「你們之間沒有秘密?」
二十八號笑,「我們互相信任。」
「這間咖啡廳裡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
「他們只是知道你是我們的朋友。」
芳契這才放下心來。
她用手撫摸發燒的面孔。
二十八號又笑了,態度可親。
芳契忍不住問:「你駐守地球有多久?」
「調到本市恰恰五個月。」他並不隱瞞。
「習慣嗎?」
「有時也覺得寂寞。」
芳契心念一動,「有沒有結識我們這裡的女孩子?」
二十八號本來心平氣和地在拭抹玻璃杯,一聽芳契此言,即時變色,低頭不語。
芳契不由得輕輕說:「對不起。」
過一會兒二十八號對芳契說:「她們還不知道我本來面目。」
可憐的二十八號,真值得同情。
芳契約莫知道他們真面目,的確不是每個人可以接受。
「你們相愛嗎?」
二十八號點點頭。
「呵,只要愛得夠就可以克服一切難題。」
二十八號雙眼閃出感激的神采來,「謝謝你的鼓勵。」
芳契苦笑,但是她自己呢?
「對了,光與影說:他們已經離開地球,這裡一切事宜,都要暫時告一段落。」
「不,我知道他們沒有走,他們在南美洲忙正經事,請你幫個忙,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有要緊話同他們說。」
二十八號有點為難。
芳契連忙攻心,「也許有一天,我也可以幫你忙。」
這時,一個衣著樸素,臉容清秀的女孩子走過來,與二十八號打招呼。
聰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份,即時把握機會對二十八號說:「可能你也會需要一個中間人。」
二十八號明白了,輕輕點頭。
「我明天再來。」
比起他們,人類無異狡獪一點兒,可惜人家有真智慧。
芳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人,她認得他,他是路國華。
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找到空檯子坐下,叫杯冰凍啤酒,牛飲灌下,剛吁一口氣,抬起頭,看到一名妙齡女子正向他微笑。
他怕是會錯意,連忙看一看身後,檯子都空著,只餘他一個人,於是他指指鼻子,意思是「我?」
芳契已經走過去問:「好嗎?」
要到這個時候,才驀然想起,路國華可能不認識她。
芳契暗叫一聲糟糕,搭訕他說:「我認錯人,對不起。」
路國華看著她一會兒,才答:「我也險些把你當作另外一個人。」
芳契知道他指的是誰。
她微笑道:「那個人,你不後悔認識過她吧?」
「怎麼會,與有榮焉,她年紀比你大一截,現在是某機構獨當一面的人才。」
「你們為何分開?」
路氏欲語還休,笑道:「大人的事,你也不懂,我請你喝杯橘子汁吧!」
分手以來,芳契還是第一次與他談話。
路君凝視她年輕的面孔,越看越像,終於歎口氣答:「她愛上別人,我只得黯然退出。」
芳契一呆,誰?這路國華胡謅些什麼。
只聽得他說下去:「那個第三者,比我年輕漂亮得多了。」
「你指誰?」芳契問。
路君說:「告訴你也不會曉得,」他打開夾子掏出鈔票放桌子上,「她不承認,我是一直知道的,她本想拿我作擋箭牌,但是仍然無法抵抗他的魅力
沒想到故事到了他嘴裡會有這樣一個版本。
路國華苦笑,「你不會怪我嘮叨吧?我們這些庸俗的成年人又要去為下頓飯奔波。」
他說聲失陪,便離開了現場。
留下芳契一個人發呆,她沒想到路國華會這樣看這件事。
「喂,喂!」她追上去,想同他解釋,她沒有利用過他,他倆分手,主要是因為價值觀念有太大的差異。
誰知略國華也是個正人君子,看見這個美貌少女在咖啡座主動同他打招呼,已覺不妥,說了兩句,還要追上來,更無一點兒矜持,他大驚,加快腳步,假裝沒聽見她叫他,匆匆逃走。
芳契撐著腰站在路邊為之氣結。
明明比從前年輕漂亮,反而不受異性歡迎,何解。
芳契悻悻然返家。
她母親在錄音機上留言:「芳契,你姐姐今天傍晚即抵達本市,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不肯承認小阿囡見過我,反而怪我糊塗,芳契,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芳契有點兒溫馨的感覺,老太太極少把她看作投訴的對象,往往只把她當投訴的題材。
「還有,芳契,我已有許久未曾見你了。」
芳契忍不住撥電話回家,來接聽的是一個年輕的聲音。芳契問:「你是誰?」
那邊不甘服雌,「你找誰?」
芳契認出來,「小阿回,可是你?」
那邊也猜到了,「阿姨,終於與你聯絡上了。」
她們一家已經抵達,真要命,芳契呆在那裡。
她大姐接上來說:「芳契你在哪裡?母親說你神出鬼沒,有時三個月也不出現一次。」
「你們好嗎?姐夫有沒有來?」
「誰要他來。」
芳契莞爾,二十多年了,姐姐說起姐夫,仍然用這種故意愛理不理的語氣,真是難得,姐夫偉大,給妻子一個溫暖的家,好讓她在理想的環境裡繼續練習這門嬌嗲工夫。
大姐低聲說:「母親老多了。」非常感喟。
「你還說我,你一年也不來一次。」
大姐歎口氣,「出來吧,大家吃頓飯。」
「今天我不行。」
「公司有應酬?」
「可不是,要不連飯碗一起推掉,不然的話,人人到齊,獨欠我一個,不知多麼吃虧。」
「母親說這些年來不曉得你怎麼撐的?」
她真的這麼說,她諒解嗎?
「還沒有對象?」
一時間芳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關先生呢!十年前蟟會計較的事情,十年後想法又不一樣,到了小阿囡那一輩,簡直微不足道。」
芳契一味乾笑。
「小阿囡想見你,她問你幾點鐘睡,她要來看你。」
「不不不,一過十點半我就累得眼睛睜不開,明天吧,明天再說。」
「芳契,你沒有什麼事吧,我有種感覺,你好像躲著我們。」大姐不悅。